在几年前的那个时候,二十万对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字。那个时候正好是爸爸五十岁生日,爸爸学会了开车。
想了很久送什么礼物给爸爸,最后咬一咬牙,想要送一辆车给他。
自己以前也从来对车都不了解,因为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有钱到可以买一辆车。那个时候也只是听身边一些爱车的同学,聊一些杂志上的保时捷或者法拉利。但那个时候除了对他们的标志可以辨别之外,一无所知。
一个做出版的商人,正好和我在联络,他听到我要买车,于是推荐成都的一家有做汽车专版的报纸负责人给我,他们的报纸上,每期都有一整版关于汽车的话题,他们对汽车了如指掌。他们说可以代我选车,然后亲自送到自贡去,交接给我爸爸。我就很开心地答应了。
如果仅仅也是这样的开头,也并不算值得书写,也顶多被冠上“儿子孝顺父亲,买车庆生”这样的标题。但是事情的结果却是——
在我爸爸收到汽车的隔天,我在上海,去楼下买东西的时候看见路边的报纸,上面有一张我爸爸的照片。爸爸坐在汽车上,手握着方向盘,有一点害羞,但是也非常高兴地笑着。我拿起报纸,看见上面的大标题:《暴发户的可笑嘴脸》。
电话里爸爸很高兴,他反复地和我说:“儿子,爸爸很高兴,就是太贵了,哎,突然买这么贵的东西……谢谢明明。”
我握着电话,随意地问爸爸:“我在报纸上看见你照片了。拍得挺好。”
爸爸有点害羞地说:“那个记者把车送到了之后,一定要我坐在座位上拍照,我一直推辞,说不要不要,但是他说了要发新闻,说你让我拍张照片,还一直说你真孝顺,后来我也推辞不了……呵呵,他们还让我摆了很多姿势,一大把年纪了,还真不*惯啊,嘿嘿,也当了一次模特。”顿了顿,见我没回答,爸爸有点担心地问:“……是不是我不该拍照?……其实我也和他说了不要拍……”
我说“没事,没事,照片挺好。”然后匆匆挂了电话。挂上电话,眼泪从眼眶里一下子翻涌出来。
我买光了周围的所有报纸。
那个晚上我在垃圾桶里把它们烧成灰烬。
火光里,报纸上爸爸的笑容很不好意思也很慈祥,只是头发有很多花白了,眼角的皱纹里是满满的,盛放不了的喜悦。
我真的好恨他们。
如果有一天,你们的儿子也送你们礼物。也用自己挣的第一笔钱买了东西送给你们。你们一定也是这样满心的喜悦,一定也是感动得热泪含满眼眶的喜悦,一定也是这样的,爆发户的可笑嘴脸。
后来我的爸妈,也渐渐地不再对周围的人提起我。很多时候记者打电话找到他们,他们也小心翼翼地说:“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了。我儿子没有和我说。”
记忆里,妈妈总是把我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奖状奖杯,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每一次,当别人提起她的儿子,她都非常骄傲。爸爸总是对别人讲起我,言谈里说不出的骄傲。
但是渐渐地,就没有了这样的声音。
我爸妈小心地生活,不让别人知道他们是我的父母。怕给我丢脸,怕别人说他们是小城市的人。
妈妈第一次来上海,因为不会坐地铁,进站的时候紧张地抓着我的手。妈妈吞吐地对我说:“会被别人笑吧?”
他们有来过我的几次签售,他们就默默地站在最远的角落,有时候我从匆忙的签名中抬起头,透过无数黑压压的头顶望向他们,都可以看见,爸爸开心的微笑,和妈妈激动的泛红的目光。
在所有潮水一样的“小四我爱你”的呼喊声里,他们站在离我遥远的角落,彼此扶持着,一声不响地看着光芒四射的我。
他们没有对别人说“这是我儿子”,他们没有要求别人客气地对待他们。他们在签售快要结束的时候,默默地回到休息室,拿着我爱喝的饮料等着我归来。
他们不再提起我。
他们不再对别人分享我的一切。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变成这样的一个儿子,没办法让父母骄傲地提起的儿子,没办法和别人分享我的成长喜悦的儿子。
在我有负面新闻出现的时候,妈妈会在半夜里打来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很小心,问我最近好不好,完了还会赶忙补充,说,爸爸这几天都睡不好,一直叹气,总叫我问问你……
偶尔妈妈和同事朋友聚会,有好事者会若无其事地提起我的各种负面的话题。我妈妈都摇摇头,什么都说不太清楚。但是还是会迅速地红起眼眶。想要帮我解释,又怕说错话的心情。
这些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所有人无法理解的心情。
在你们津津乐道着我,或者我们的新闻的时候。
也许从你们身边默默走过去的那一对老人,他们的心里,会痛苦难言。
(节选自《荒芜尽头与流金地域》--《岛》vol.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