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屋坐落在桂中某小镇一个叫“三多”的壮族村里。吾村有百多户人家,全姓潘。据族谱记载,潘家乃一百多年前从广东花县迁徙而来,可谓同族共姓一家亲。 潘氏繁衍出我爷爷一家时,已穷困潦倒,兄妹四人,或贫或疾,夭折两人,第三个“过继”给人以求保命,唯一剩下爷爷承接宗火。不想时来运转,以吃苦耐劳著称的爷爷娶来了邻乡富绅梁氏第十二女儿,梁十二带来丰厚的嫁妆。刚跨入破落夫家,生性好强、泼辣能干的她毫不犹豫将嫁妆变卖,然后买了几亩水田,数头耕牛,夫妻俩日晒雨淋,辛勤劳作。几年下来,小有收获;又将所得置田地扩大再生产,并雇请短工。如此这般,积攒了不少家财,于是建造了当时村里最豪气的砖宅,此宅占地约2亩,共有12间房,屋前有晒谷场、水塘,屋后有果林,四周垒围墙,一派富豪气派。 爷爷发家之后,仍拼命干活,同族兄弟过来做短工的无不服他:同去挑谷,别人最多挑二百斤,他必挑二百五……以至人们戏称他为三多村的“三多”:做多、吃多、驼多(驼背)。时至解放前夕,爷爷已置田地30余亩,与村上人均不足1亩的人家相比,已是家大业大。而且爷爷还送3个儿子上了大、中专学校念书。 命运多舛,人世难料。勤劳致富的爷爷万万没有想到,一生拼命攒下的家产竟给自己埋下了祸根。村里划成分时,每村指定要选出一户地主,他别无选择地获得这一“光荣称号”。于是,田地充公,房屋被瓜分,而这些瓜分者上一两代还是同锅吃饭的一家人。如今却成了天壤之别的主人和“四类分子”。而且,不时还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义务劳动,接受批斗……好在爷爷为人温顺,又是做工的模范,更找不出他对贫下中农有什么血海深仇,因此,每次批斗他都不必跪下,贫下中农关照道:他背驼,站着已经像跪下一样了。而且,从来不被“武斗”……可是,这样一个拼命干活,稀里糊涂发家的老农民,经受不了稀里糊涂成为“地主”的沉重压力,于1957年抑郁而终,时年仅57岁。 奶奶梁十二,这位给爷爷带来财富和隐患的“地主婆”,由于泼辣嘴尖,招惹一些批斗者的气愤,以至于在批斗过程中有人想对其动粗,每每此时,她会破口大骂:“当年你在我家做短工时,我少过你哪一餐?少给你哪一分工钱?”令批斗者无言以对,只好振臂高呼:“打倒地主婆梁十二!”“把地主婆梁十二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奶奶虽未被斗死,却死得颇悲。1971年的一天早晨,年届七十的奶奶起床后,一生节俭的她却反常地提出奢求,叫我上街为她买一碗米粉。不料在上街买粉回家的路上遇上贫下中农的孙子,嫉“地”如仇的贫下中农孙子挥一巴掌,将米粉打泼在一堆牛屎上,还恨恨地骂:“地主婆还想吃米粉,吃屎去吧!”吓得缩成一团的我待对方走远后,才敢扒几条米粉进碗带回去给奶奶吃。奶奶吞下一口带有牛粪味的残粉,又听完我的哭诉,便一头栽倒在地不起…… 俱往矣,往昔峥嵘岁月稠。弹指之间,三十几载逝去,奶奶的坟前已长大几株参天苦楝树。今年三月三,我和几位在外谋生的孙子辈跪在奶奶坟前,祭上米粉,失声而泣:奶奶,您吃粉吧!如今生活好了,您天天想吃米粉都不成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