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园是这几年才名声大噪的。 海滨二路越过进港的铁路桥后变成了青岛路,刚起步就和从老城区而来的海曲路交汇成一个很大的路口,樱花园在这个路口的西北角,它占尽了繁华的地利,也给小城的人们造就了一个幽静的去处。 今年如同三年前的复制,也是在四月天里,我的手机壳换掉翻盖式的,用上了硅胶透明的那种,在樱花盛开怒放的中午,我徜徉在这里樱树成荫如华盖的小径上,想着鲁迅先生描绘的“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却也像绯红的轻云”的意境,一重重、一簇簇、一片片的轻云,变成了一幅幅美景摄入手机,翩翩静美的粉红与素白,浪漫得眼醉心更醉了。 与今年不同的是,那时的噩运正跟随眼醉心醉而至。今年的同一个时间我特意跑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在享受那片醉美的绯红轻云时,忘掉那时曾经的一些什么,一些我不愿留在记忆里的事情。搬家到石臼后,我觉得渐渐爱上了这片樱花园,爱上与喧哗只隔了一条路沿石的幽静,以及幽静安稳着的我的落寞我的孤单。 西头的文登路上,那时只有“樱花迷”们踩碎了冬青棵子踏出的一个自然入口,而现在这个入口已被精心地修造,代之以红砖块铺就的路面,以及由此引出来的停满了各式车辆的小广场。通过车辆的缝隙来到南边与广场相连红砖铺成的弯曲小径,樱树夹道遮荫成华盖的那种幽深感扑面而来。 绯红的轻云飘浮在枝头疏影微透,袅袅娉娉既不浓艳也不苍白,清雅纯洁盈盈连结成云海。那份翩然而至的轻柔似蓝天飘落的云霞,先于绿叶绽放,垂挂在黛色的林梢。小径上有摆着不同姿势拍照的靓男俊女,无人机盘旋在树梢发出了蜂鸣的音调,小径入口处有特制和简易的通讯设备,中摄影像的“网红”在手机面前正在直播,将这片轻云的美传遍天下。 可以想见,中摄影像借助无人机拍摄,加上“网红”的醇美语音,全景式立体化地把这片绯红的轻云展现在网路上,让世人多维度惊叹小城巨变里的奇和异,惊叹游人如织的这场樱花盛会如此被寡目相看。那站在华盖下小径边的女子,衣袂飘飘,娇颜巧笑仿佛为春所遣,前来增份春色。 她们陶醉在花下或拈花轻嗅或攀枝回眸,银铃般的笑声在花影里回荡。连童稚的孩子也被“花云”感动,他们挣脱大人的手臂“嗷嗷”欢叫着在樱树林的绿地里奔跑。白发苍苍的老者满脸幸福在花下沉醉,微微浮出的笑容透露出心底的那份温柔,他们不知道自已樱花般的身姿早已站在屏幕里,和别人一起分享这片被樱花撩动起来的美。 树下看花,阳光筛落斑驳,花朵亮暗分明,层层花瓣堆叠,团团地挤在一起,一层又一层,惹得我禁不停住想抬手拨弄它,花瓣中间,花蕊像一朵朵太阳花,迎风起舞,婀娜生姿。一重重,一团团,一簇簇,淡粉,深粉,乳白,真是目不暇接,生长在青岛路边守望着与海曲路交汇路口的那棵开白色樱花的樱树,它枝条伸展自如,身形宛如娇健的交警之花,坚守着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路口,花园刚建起来时就吸引着我的目光。 白色的樱花美,我不敢轻易描绘,那纯洁致极的美,雪花的飘逸、细瓷的光泽、处子肌肤的细润都不足以形容,我便安慰自己白色樱花的美是兼容了这三者的特质。我是凡尘中的一分子,描绘不出也在情理之中,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远望近看,这个棵樱花都像是从一个迷蒙的幻像中羽化而生,想来这样也别有一般滋味吧。 先于绿叶绽放,我突然想起还有一种花,具有樱花这般品质,那就是杜鹃,在五莲山南苑、九仙山黑牛场和靴石等山地聚居而生,每年的四月天里几乎和樱花同步绽放,那瓣瓣朵朵棵棵组成的火红云海,释放出杜鹃拥抱春天的热烈和奔放,我刚走进这里时,火红里扑鼻的花香,让我感到这就是生长在延吉山林里的金达莱花,它是朝鲜民族的象征,也是他们的图腾。 如今那个教我认识了金达莱花的人已离我万里遥遥,此刻当我走在小城樱花园的小径上时,空气里荡漾着直入心扉的醇香,我不知道那个人在樱花国度里正走在哪座城市的哪条街道上,和友人或家人欣赏盛开的樱花时,是否会想起延吉山林里的金达莱花,是否会感知噩运后遗症里的我,此时的落寞和无奈。 小径上的时间缓缓地游走在花园的所有角落,像一个长长的却又不够陡峭的山坡,渗透着春日光泽的日脚,没有落在海曲路上的那么明亮,有些费劲地在这山坡上面一点一点地移着。从清晨到薄暮的距离在感觉里要比海曲路的长出整整一倍来,那是由于沉浸在花香里的安静和游人遗落在小径上的脚步里的松散造成的吧。这花园里的速度恰好是我此刻感觉里的速度,没成想在这样一个提速的时代,有些事物依然固执地保持了原来的缓慢。 朵朵樱花在和煦的微风里,漾出水波般层叠着的微笑,那文静的笑靥慢慢幻化出一张青春腼腆的笑脸,噢,是那个教我认识金达莱花的女子。大一时系里组织去图们枫梧水库春游,她指着一墩盛开在石头堆里的金达莱花说,这种花在料峭的早春先于绿叶绽放,盛开时鲜红如杜鹃啼血,凝结着诚挚的友谊和纯洁的爱情。我折了一簇金达莱花递过去,她迟疑中接过,脸庞飘起飞红,话语显得多余,莞尔一笑躲入花中如小鹿般迅急。 和樱花几乎同时烂漫起来的,是延吉山林里金达莱花的火红和热烈,一茬又一茬,却不见了那美丽的“人面”。花园北面是望海和樱花园两个小区,望海,因为东边不远就是大海,站在小区十层楼以上能尽揽那里的波澜壮阔,樱花园,是因为这片每年准时飘来的绯红的轻云吧。之前由一条土路和海曲路连接着,更早是靠小区居民的鞋子在花园里量出来的一条小径,现在却成了闪着白花花光亮打着道路标线的水泥路,路两侧的樱花树一直伸进小区,把整个小区都包围了,于是这里就成了樱花的海洋。 在寸土寸金的小城新区,能让这么一大片绯红的轻云每年准时地飘来,在海曲路和生活小区之间遮天蔽日形成幽深的华盖,在全市以至全省的城市绿地中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我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我的钱包饱鼓得足够让我重新选择,我会在这里购得一处既看得见海又赏得好花的单元房住下去,只是为了能够长年生活在这香醇醇幽深深的花海里。西晋的张季鹰为吴中老家的菰菜羹和鲈鱼脍而辞官还乡,我做不到他所做的,更达不到他的境界,倒是可以为了这樱花的暗香扶风、穿盈絮雪和诗意醇酣而不辞长做樱花园的人。 这一定是市区最大最具海滨风格的樱花园。它其实已经不像是一个花园了,而更像是一个镶嵌在城市里的精致林场,那些青砖或红砖或木质制作的供游人休息闲坐的亭子,大都罩在高大壮实的樱树林子里。在绿草如茵花冠如盖的花园里闲庭信步,难以区分我听到的是我的呼吸还是树或草的呼吸。樱花和绿草散发出特有的醇香气息,让我安静下来,仿佛这些树们花们和草们明白我在那个春天里所遭遇的变故,晓得我具体的疼处,它们默默地抚慰着我,对我起着镇痛的作用。 在这里,我愿意比海曲路南侧君临天下双子楼和高层住宅楼上的招牌更寂寞;在这里,我愿意只对每一棵樱花树和罩在头顶上的那一片轻云说出我的全部想法。穿过那条闪着光亮打着标线一直伸向樱花园的水泥路,东边的樱花树似乎没有刚才看到的高大挺拨,好像不是同一时期栽下的,林子也没有那么大那么密,小径两边看不到刚才遮阴而成的高高华盖,间或还有塔松、红叶石楠等异类树种相伴而生。 透过这里樱花树的顶端,还可以看见樱花园小区居民楼阳台玻璃后边的人影,那是一户因热爱生活而在阳台上放满了花草树木的人家,主人在给这些绿色生命喷水施肥,相信在这花草树木里还隐藏着像喝一壶日照绿茶一样缓慢而又悠闲的生活。前边浓密的草丛里有一家三口人蹲在道具边照像,头顶上是花枝缠绕的樱花树,浓淡相宜的花下映衬着草绿,他们的身影沐浴在阳光里,年轻的父母抱着欢乐的儿子,那表情定格在了取景框里。 这里的天空远没有海曲路或青岛路的天空那么高蹈,因为樱树夹道,走在小径上只能看到被樱树隔开的“一线天”,半明半暗,有着琐屑的生动和世俗化了的优雅,看上去显得更低,离人间更近。再过几天,这里倘若有风吹过,雨飘下,片片樱花瓣优雅地、缓缓地随之飘落,那么慢,那么美,真想时光就定在这一刻。可花瓣还是飘下来,像极了缤纷的雨丝,落在草丛、小径和沟畔,它选择在春的门前绽放,也选择在春季最辉煌的时刻凋谢,那么多迎春的鲜花正纷至沓来,它却挥泪辞别,还没有很好的顾上一眼,便匆匆入土,便是留下醇酣的芳香,也是瞬间。 我就这样以看上去似绯红轻云的樱花林为屏障,暂时躲避开了樱花园外边的喧嚣。樱花繁盛,人亦氤氲起来,衣袖边竟飘落了花瓣润满了醇香,如果我在这里一整天不离开,海曲路或青岛路以外的人是很少有惦记起我的。那曾经教我认识金达莱花的人如今也已不在意我去了哪里,不在意我曾经的噩运和变故,更不在意我现在的落寞和无奈。我愿像每年都定时升起在花园里的绯红的轻云一样,在花瓣凋落轻云褪去时,依然自顾自地等待那满树绿叶的茂密。 又来到那棵像交警之花坚守着路口的樱花树前,眼前这一片洁白的樱花是淡雅的、圣洁的,净化了心灵,陶冶了情操,欢喜之心再次油然而生,我不由自主地、傻傻地、贪婪地望着一朵朵、一团团、一簇簇的洁白樱花喜笑颜开。这个迷蒙幻像的羽生之物,正从樱花国度里清晰着我欢喜里的感悟。身边的大路口正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示意着这座小城正在马不停蹄地高速运转,远处的天德双子楼和眼前的君临天下双子楼隔了青岛路遥相呼应,那高高的楼顶正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然而,太阳西下时,我还是要离开了。在我转身选择了北边的那条小径往文登路那边走时,有风吹过腮边,樱瓣滑过唇间,我仿佛听见树上的樱花瓣一声邀约,风来喽,我们一起飘吧。于是,花园里争先恐后、纷纷扬扬飘来了一场樱花雨,在最美的那一刹那飘落,将永恒的美定格在游人的眼里。 我曾纠缠在初恋短暂的情感里,长时间地不能自拔,也曾对自己命运的无常和变故,有着万分的惊愕和迷惘,但此时走在樱花园的小径上看缤纷的樱花雨,终于明白了初恋虽然短暂,只要在心中留下一次值得回味的美好,同时既然自己把握不了命运的无常和变故,只要达到过心中理想的一次顶峰,就像樱花于最美的时光凋零一样,都是值得欣慰和赞赏的。 有多少人舍不得繁华正当时,直到芬芳散尽才悻悻退场。学会把握,又要学会放手,适时痛苦或优雅地转身亦不失为一种机遇和智慧。快到文登路时,樱花园西北角高大的樱树林里,竟站立着不少用黑色塑料布捆扎得严实且高度不超过一米的棵子,大约是正在培育着的需要避光的樱树苗子,猛地望过去,它们竟像是一群弓着身子埋伏在那里的蒙面大盗。 我以为在小城这座樱花园里,除了游闲着儒者和诗人,理所当然还应该隐藏着壮志未酬的剑侠,也许是从水泊梁山跑了近千年才潜伏于此的北宋好汉,身上携带着蒙汗药和盖了济州府大红印的密函或告示,伺机完成一桩为民伸冤或打富济贫的营生。樱雨缤纷之后的生活里,或许我需要具有这种剑侠精神,或许我也需要变成这样的剑侠。 2020/05/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