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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命如草芥—纪录片《矿民、马夫、肺矽
 
 
修改时间:[2020/04/19 08:07]    阅读次数:[207]    发表者:[起缘]
 

  偏远的湘西南,两省交界处,群山茫茫,云雾缭绕,人迹罕至。

  一座高山的半山坡上,隐隐出现一个洞口,一个破衣烂衫的民工推着一辆小车从洞里走出来,将车上的矿渣顺着陡峭的山坡倒了下去,旋即,一群蓬头垢面的女人迅速围了上来,捡拾里面的矿石。

  挖矿的是矿民,拣矿渣的是他们的女人或者周围村子里的人,在这个生物链的上游,还有开矿的老板,以及以整顿为名吃拿卡要的政府官员,下游有运送矿石下山以及给他们送给养的马夫,于是,纪录片的名字《矿民,马夫,肺矽病》,前两者便有了出处,

  这座大山乃越城岭山脉,是红军长征越过的第一座高山,山里有矿,矿脉在大山腹中,为保护环境,也因为矿难频发,政府不允许私人开采,但有暴利的地方便有人冒险,于是,山上便冒出了一个个矿洞。

  矿洞不大,也就一人来高,一米多宽,仅容一人一车走过,却绵延数百米,甚至上千米,是矿民们用最简易的挖掘工具,用最劣质的炸药炸出来的,人行在其中,像蚯蚓匍匐于地下,工蜂进出于蜂巢。

  矿民每天的生活就是圪蹴在洞里,用一钎一镐,一锄一锨,将沉寂千万年,黑暗如斯的大山开肠破肚,刮下些许矿石,然后雇佣马夫,拉出山外卖掉。这条生物链极其脆弱,虽然洞口开在陡峭的高山上,却并不是法外之地,经常有政府人员前来检查,来了就要吃喝,要罚款,或者按矿民的说法,他们自己并不来,雇佣一些烂仔。

  更主要的是,时刻还有生命危险,炸药是假炸药,爆炸过后的气体毒性极大,而矿洞里缺乏通风设备,人进去很容易中毒死掉。休息的间隙,他们会经常谈到,哪个洞里又毒死了几个人,一脸的轻描淡写,人死了就死了,人穷命贱,能卖个好价钱也不错,当说到某人赔偿了五十万时,眼里是满满的羡慕。反倒是不死的有些麻烦,光抬到山下就要八百元,治病的花销更是无底洞。

  死了的倒霉,而活着也并不容易,他们每天像土拨鼠一般,在大山的腹中讨生活,冬天严寒,夏天潮热,住着最简易的工棚,吃着最简单的饭菜,收入也仅仅只能糊口。而躲过了中毒,却躲不过肺矽病,十几年的劳作透支了一生,余生也只能用苟延残喘来形容。

  影片用一半多的篇幅追踪了一位晚期肺矽病患者老赵的人生。

  老赵年龄五十左右,三十六岁结婚,娶了个有点弱智的老婆,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好像也不太正常,而且身患多种疾病,只有一个女儿是健康的。另外,还有一个佝偻着腰,白发苍苍的老母和他同住生活。

  老赵的身体别说干农活,就是上家里的二楼都要歇上两回,脸经常憋得像紫茄子,似乎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需要终年吸氧,就怕断电,万一哪天停电时间长了,老赵就得一命归西。就是这样的家庭,却申请不了低报,虽然申请了也只有每年950元的补助,而大喇叭里却一个劲的广播省委省政府要大力扶贫的通知。

  影片中有一个镜头很让人动容。

  老赵送女儿去上中学,女儿的宿舍在三楼,床是上下铺,女儿睡上铺,老赵艰难的爬上楼去,又艰难的爬到上铺去给女儿铺被褥,眼神中透露出对自己身体的无奈,对女儿深深的歉疚和牵挂,那种浓浓的舔犊之情溢于言表。

  老赵辛亏有个好弟弟,弟弟好像在深圳打工,每年都给他寄钱来治病,连女儿上学的学费也是弟弟出的。老赵五十岁生日那天,弟弟亲自开车回来,给他张罗着过了人生最隆重的一次生日。生日那天,老赵照了一张全家福,顺便把遗照也照好了。按村里一个主事的人的说法,老赵这种病死的时候没有什么征兆,很快就过去了。

  和工友比,老赵算是活得够久的,但只要得上了这种病,死亡只是时间问题,和他同时挖矿的另一个洞,十六个人里死了十五个,唯一一个幸存的是做饭的伙夫。

  看到老赵,我突然想到了老家的一位长辈,我喊他薛子叔,比我大个十来岁,年轻时入伍参军,当兵三年全在打隧道,退役了隧道也没贯通。回家几年后身体就开始喘,上医院一查说是肺纤维化,没什么好办法,只能静养。考虑到他是复员军人,大队里为照顾他,让他在代销社卖东西,没过几年就过去了。据说,和他一块参军的战友前前后后也都走没了,现在想来,薛子叔得的也是肺矽病。

  薛子叔走的前一年,我爷爷去世,薛子叔,还有一个本家兄弟帮忙和我一块坐拖拉机去二十公里外的火化场火化。等待骨灰的时候,本家兄弟看着大烟筒冒出的青烟,戏谑的说,“薛子叔,下一个爬烟筒的估计就轮到你了吧”,脸色黑瘦的薛子叔看了一眼烟筒,笑笑的说,差不多,说完,又费劲的狠喘了几口。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管轰轰烈烈也好,平平淡淡也好,到头来总要尘归尘,土归土,但面对死亡的态度大有不同,像薛子叔这样淡然的,就很有些让人佩服。

  而老赵也同样如此,老赵的工友们大都走了,死神在随时召唤着他,但从他平静的表情里,看不出对死亡的畏惧,看出来的只有对孩子的牵挂,对家庭的责任。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他活着,哪怕仅仅能喘气,这个家就还是一个家,而一旦他没了,八十多岁的老母和弱智的妻儿不知怎么能生活下去。

  最终,老赵还是走了,他走在一个停电的晚上,没有了氧气的助力,老赵那失去弹性的肺再也无法张合,油尽灯枯,终于魂飞天外。

  老赵的葬礼办得很隆重,村民都前来帮忙,出殡那天,一双儿女披麻戴孝走在前面,对着八人抬的棺椁,倒退着一步一叩头,吹鼓手卖力的吹奏着,悲哀的曲调让人心里戚戚惶惶,惨白的花圈在绿色的山峦间格外显眼。

  据说全国有六百万肺矽病人,几乎一代人就这样随风飘去。

  很佩服影片的拍摄者,他用了十年的时间,跟踪这些矿民和马夫,和他们一块钻山洞,睡工棚,吃大锅饭,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留下了这些珍贵的影像,让我们这些所谓城里人了解到,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不光有高楼大厦,香车美人,也有在阴暗潮湿的矿洞,冒着生命危险讨生活的一群人。他们辛苦劳作了十几年,所得也只是维持家用,而余生却饱受肺病的折磨,并最终惨淡的离开人世。

  这是一部注定不能公映的片子,却注定会被看过的人深深的印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