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名伤残军人。已届耄耋之年的他,每当向我谈起自己过去的戎马生涯,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就充满了自豪。这自豪当然是有“资本”的。在父亲曲折的一生中,经历过三次重大考验,他每次都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1943年秋,刚满17岁的父亲,因家里穷交不起“款”(可能相当于改革之后曾经长期征收的统筹费、提留款,现已取消),便以身抵款到“区公所”当上了“把门的”。两年后,他被迫到青岛沧口加入了国民党军队。后来解放战争爆发,又于1948年随军辗转到了徐州。父亲当时明白,只有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才是穷人的救星。于是,在一个漆黑的晚上,他冒着被抓回杀头的危险,趁站岗的机会,约一同伴借夜幕掩护逃出,一天一夜未敢歇脚(逃跑过程中只是匆忙到一户人家要了点吃的),径直投奔到解放军第26军。接着,父亲参加了著名的淮海战役,他“倒戈”后把枪口对准了原先的“自己人”--- 国民党军队。 淮海战役结束后,父亲所在部队奉命攻打上海,上海攻陷后驻扎了一年,又于1950年参加了抗美援朝。这年冬季,在一次战役中,父亲左脚五个趾头被炸飞,此刻是借机退却,还是轻伤不下火线?父亲丝毫没有犹豫,他让战友帮助包扎好受伤的脚,忍受剧痛继续坚持战斗。好在上肢未伤,可继续打枪,他把一颗颗愤怒的子弹射向美国鬼子。可是时间不长,敌人的炮弹再次落在父亲身旁,“轰隆”一声巨响,罪恶的弹片击中他的头部,他当场昏倒。后来父亲得知,弹片差点触及大脑,他险些“光荣”了。在这次战斗中,他荣立二等功,荣誉勋章至今还保存着。 负伤之后,父亲先从后勤医院转到东北的延吉市治疗,后来到本省济南、枣庄、青州等地疗养。疗养期间,政府举办了文化补*班,残废军人毕业后可分配工作。无奈父亲由于头部受到损害,原本聪明的脑瓜变得迟钝了,难以毕业。 1957年,政府不再安排工作,引起残废军人的不满,父亲知道国家正面临困难,不想跟政府“过不去”。当部分人到省政府去“说理”的时候,他带着已怀有身孕的母亲,卷起铺盖默默地回到老家务农,而那些去上访的人有些后来被安排了工作。 从此,父亲告别了军旅生涯,在黄土地上开始了他的后半生。记得我们兄妹都小的时候,父亲用他那多处伤痕的羸弱的身子与母亲一起辛勤劳作,拉扯我们兄妹七个一天天长大,艰难地度日。 寒暑交替,星移斗转。如今父亲已经过世,他三次选择的唯一“收获”,是生前享受常常不能及时发放的一点抚恤金。我真不敢想像,如果没有我们儿女们赡养,浑身是病、过早丧失劳动能力的父亲和年迈的母亲该怎样度过他们的晚年。不过,父亲对此并不抱怨,有一次我问他是否对自己曾经的选择后悔时,他略微低垂着沧桑的老脸,淡然一笑:“不后悔,能活着回来,这辈子就挺好了。”想来也是,“古来征战几人回”?他似乎应该“知足”吧。 父亲一生虽然没有给自己的后代留下什么,但他的过人胆识与宽广胸怀,他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总是为国家着想和老实做人、不计个人得失的美德,却是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