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乡下的狗。我一直记得自己的身份。

　　尽管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千多个日夜，骨子里早已浸透城市狗的优雅与骄傲，可是在遇上纯正的城市狗的时候，我那身优雅的外衣就显得颇为窘迫。

　　比如在此刻。

　　一根油亮的火腿肠滚到了我的脚边，相比于身后垃圾桶里发臭的包子，这根火腿肠显得格外的有诱惑力。

　　想立马就叼到嘴里大快朵颐，但警惕性驱使我抬起头瞧一眼火腿肠的来处。

　　前面站着一个穿着光鲜靓丽的女人，她的怀里抱着一只同样光鲜靓丽的贵族狗，那是和我不同世界的同类。那个女人用手戳着怀里白色的狗脑袋，嘴里嘟哝着什么，语气带着嗔怪。

　　火腿肠沾了一圈的灰尘，人类是不会再吃了。我心里有些窃喜，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那只狗却从女人怀里挣脱，跳在了我的面前。它的尾巴高高竖起，冲我吠了一声，眼神里带着倨傲，守护着主人因它掉落的食物。

　　咂咂嘴，我稍稍后退了一步，是它先引起斗争的。备好凶神恶煞的表情，却蓦然瞥见贵族狗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瘦骨嶙峋、浑身脏乱的影子。

　　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呢？

　　我完全不在乎人们对我的看法，但是我在乎同类的眼光。

　　即使再舍不得错过那一根火腿肠，也想扳回这场自尊的较量。强烈的思想斗争过后，我最终缩回了嵌满污垢的爪子，转身跃过垃圾桶，离开。

　　身后响起一声嘹亮绵长的“嗷呜”叫声，那是强者获取胜利后的得意。

　　02

　　夜晚很快到来，我不再寻找食物，便回到常住的角落，蜷缩在废弃的破纸箱里。

　　几天的时间，我也只收集到了几只包子。街上人迹稀少，老鼠们垂着大肚横行在城市的下水道旁边，夜晚是它们的世界，我懒得理睬，任它们????擦过我的纸箱。有小老鼠叼着一个残缺的面包放到我的面前，又吱吱地跑了。

　　它们的消息如此灵通，也该知道，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这一千多个日夜，从城市太阳升起的那一边到太阳降落的另一边，我穿过高耸林立的钢筋建筑，穿过臭味弥漫的垃圾场，穿过模样各尽的人群，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只感受到脚底的茧日渐增厚。

　　如今，我的力气快要失尽了。

　　我无法融入这座城市的喧嚣，只有偶尔的寂静属于我。不想再流浪，只想回到最初的家乡，那个有着风和云，月与星的乡下。

　　我无时不在想念我的母亲和兄弟，以及任我尽情奔跑的空旷田野。

　　可是记忆里的它们呀，离这座城市都好遥远。

　　03

　　我曾经是有家的。

　　我出生在乡下，一个有着风和云，月与星的乡下。

　　有一位老人会每日准点给我们备好骨头饭，闲时和我们唠嗑。妈妈总在午后带着我们奔走在乡下的田野，前方辽阔，我们粗重的喘息声飘荡在风里。

　　可是有一天，在老人的院子里，我看见了一堆陌生的人。

　　其中一个小男孩总是调皮地来抓我的尾巴，我并不认生，陪他玩了一下午。最后他和老人闹着要把我抱回去，老人拗不过，只得答应。

　　我当然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狗妈妈，也舍不得离开可以自由撒欢的乡下。可是我有新的小主人了，他喜欢我，我便只得跟着他去一个不知何方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透过大盒子的小窗，我看到了一路追到村口的妈妈。它在呼唤我，却始终比不过这个大盒子的速度，最终它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到最后连村口那棵歪脖子树，我每日奔跑的田野，村庄所有的景色，都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直至看不见。

　　04

　　我开始懊悔，整日趴在地上垂丧着脑袋。

　　小主人央求他的妈妈给我买了贵族狗才吃得起的狗粮，但我吃不*惯。是呀，我是一只乡下的土狗，应该是要吃骨头米饭的。

　　“这么好的狗粮你都不吃，真笨，那以后就叫你笨笨好了。”小主人也趴在地上使劲戳我的脑袋。

　　我勉强接受了这个名字，小主人喜欢我，便是我的荣幸。

　　想通后我开始慢慢接纳小主人，以及这种每天只得在房子里转圈圈的生活方式。小主人给我准备了一个小窝，还在我脖子上系了一个小铃铛，我一甩头，铃铛就清脆地响起来。

　　但每次想扑到小主人怀里撒娇，都被小主人的妈妈给阻止了，我只得摇摇尾巴作罢。从小主人妈妈的眼神来看，她是不太喜欢我的。

　　小主人终究不会一直呆在家里，某一天他突然就需要背着一个大背包出门了，走前还悄悄地抱了一下我，安慰我很快就回来陪我玩。

　　小主人走后，他的妈妈破天荒地给我准备了好多美味的肉块，我怀着受宠若惊的心情吃完，心满意足地爬进狗窝开始沉睡，等待着小主人回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进入眼里的是身边脏乱不堪的垃圾，我下意识地吠了一声，周围“啊呜”声彼此起伏。

　　看着那些缓缓移动在垃圾堆里，透着湿臭味道的同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05

　　做梦了。

　　梦里我回到了出生的乡下，院子里的老人一边喂我和兄弟们骨头拌饭，一边在我们的脑袋上方唠嗑着，惹得院子里的鸡鸭也要来抢食。

　　饱食后妈妈带着我们撒丫子奔走在乡下空旷的田野里，扑面而来的风强烈地刺激着我的感官。

　　那种感觉像是一头撞上去，你以为会被撞得头破血流，弹回老远，然而这股风却带来了可以一直顶着它的阻力向前奔跑的力量。这是我一天里最喜欢的运动。

　　可是城市的风好冷啊，冷得我节节退缩，止不住发抖。

　　我又梦到了初见小主人的时候，他落在我身上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用柔软的小手抚摸着我的狗脑袋，稚嫩的声音里透着欢快，小狗小狗，和我回家吧。

　　06

　　我从梦里惊醒。

　　城市尽头的天空翻出了微微的鱼肚白，快要天亮了。

　　腾地一下爬起来，不小心惊飞了降落在这块地寻食的小鸟。

　　在离开之前，还去见见我的小主人吧。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忘记笨笨呢？笨笨可一直记着他的样子呀。

　　再去看他一眼吧，哪怕只是远远地一眼。

　　我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跑在这座城市的街道，我想快一点儿赶到，再晚一点儿，可能小主人又要背着大背包出门啦。

　　“砰——”

　　“吱——”

　　是两个物体在高速状态下相撞的声音，紧接着是车辆急刹车发出的刺耳声。

　　原来我可以像蝴蝶般飞起来，尽管从很久以前，我就感觉身体开始轻飘飘的了。

　　“嗨，是只流浪狗，赶紧开走吧”。

　　07

　　我是一只乡下的狗，我一直记得。

　　短暂飞起又迅速落地后的疼痛刺激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忍不住用鼻子拱了拱湿黏成一堆的毛发，脑海里忽而闪过离别时妈妈对我说的那句话。

　　它说，生而为狗，我很抱歉。

　　我无法理解，却第一次看到妈妈哀伤的眼泪，久久地停留在眼角。

　　如今，我也第一次看到这种无色的液体，从自己的眼角流下来。

　　妈妈，生而为狗，我也很抱歉啊。

　　没能在妈妈的身边长大，我很抱歉。

　　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我很抱歉。

　　来到世上这样活着……我很抱歉……

　　周围人类的身影渐渐密集起来，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剩来去匆匆的脚步。

　　起风了。脖子上的铃铛微弱地响了一下。

　　我闭上眼睛，终于可以……不用再流浪了。

　　文/晚熟少女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