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棒与棒冰 六岁的夏天,我吃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支冰棒。在这之前,我应该是没有吃过罢?谁知道哪,如果有,我也是不记得了,就当它没有吧。 那一定是在一个太阳很大的午后,大到可以把一切都融化掉的样子,大到你看任何东西都需要把眼睛细眯成一条缝,大到人影儿都紧贴在脚边,要去躲头顶上的它。总是在这时候,卖冰棒的年轻人会推着他的车子,匆匆地从那白光里走了来。他用一小块方木头把漆成白色的木箱子敲得啪啪的响,“棒冰卖咯……”他拖长了的声音里有着一股烟火焦煳的味道,他的脚步是匆忙的,好像经过门口只是为了把午睡的我叫醒,并不是要卖他的东西。 运气好的时候,我会在父亲的衣兜里找到三分或是五分钱。三分买盐水,五分就可以买一支赤豆了。接过钱去,年轻人会迅速的掀开白色箱子上的盖板,接着熟练的掀开箱内白色被子的一角。一股清凉的,淡淡的桂花香气便在空气中开始弥漫,记忆中,这弥漫总是那么的沁人心脾,仿佛世间一切美好的味道。但这弥漫又是转瞬即逝的,那年轻人的手中早已经多出来一支盐水或是赤豆。 他的手和巨大草帽下的脸一样,被太阳“渍”成了愚纳的酱红色,他的眼睛却又是灵动的,那是镇子上的人才会有的眼睛。 镇上的人和我们乡下的人是不同的,六岁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个道理。就像我们乡下孩子土气的叫手里的这一块冰凉为冰棒,而镇上的孩子叫得就洋气许多,他们叫棒冰。 人和人是不同的,这一句话或许是我从别处听来的,道理却一定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在那时候,在我学着像他们一样把冰棒说成棒冰的时候,我的父亲或哥哥们会马上纠正我说:冰棒!声音是短促而严厉的那种,有了斩钉截铁的意思。于是我便悟出来棒冰是他们的,冰棒才是我们的。 是的,就如父亲在镇上买了香菜回来交给母亲烧鱼。在镇上父亲接过来的是香菜,到乡下交到母亲手中的时候就是芫荽了,我们很自然的在这一过程中切换了语言。奇怪!种芫荽的田头到卖香菜的摊头就二里地呀,它的名称怎么会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切换了哪? 在语言上我们是拘谨的,在我六岁的时候,我们心甘情愿而又自甘堕落的说着我们的土话。在他们已经把开口音爸爸叫的很响亮的时候,我们还顽固的叫着闭口音爷(yi二声,音同宜,意通父)和嗲(dia三声,意通父)。我们的语言不但拘谨,我们还绕着弯子去回避一些词汇。比如美,我们在人名中会经常使用到美这一个字,我的堂哥就叫益美,上学后我的同学有叫素美和小美的。但生活中我们回避美,再美,我们也不说美,我们说好看、我们说俊、我们说漂亮。但我们从来不用美这个字去形容美,要用也一定是用在不美的地方,臭美! 我们还回避用爱这一个字。说不用,其实也用,我们村里开会的时候,我就听过做村长的堂哥说要爱集体、爱劳动;上学后,老师说要爱红领巾、爱国旗、爱社会主义。说不用,我们生活中不用,还爱呐,羞死人了,我们说喜欢,喜欢也不是最准确的表达,准确的表达应该是欢喜。张家的二小子欢喜上王家的三姑娘,李家的大丫头欢喜学文化,赵家的老巴子欢喜掏鸟窝……是的,我们只有欢喜,到不了爱的。爱太大了,我们不会用,我们不敢用,似乎,我们也不配用。我们顶多顶多是欢喜死了,到不了爱的。 今年夏天回去看望生了病的父亲。顺带着在镇子上给大哥的几个孙子、孙女买了一些零食。六岁的志航看着我手里的冰棒,一脸认真的纠正我,你知道嘛,这个叫雪糕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