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下的土房子 一、起垡块 作家曹文轩在他的小说《草房子》中对于草房子的描写一下子就“勾住”了我!或许是因为我和他都曾经住过那样房子的缘故罢,让我原谅了他在小说中部分情节安排上的敷衍。 作家在小说中叫他的房子是“草房子”,而我更愿意叫我曾经居住过的房子是“土房子”。这或许是因为作家笔下的草房子,是使用了300里外海边滩涂上坚韧的茅草,作为他房子建造材料的缘故,而我曾经住过的土房子,更多的是使用来自田地里的泥土和麦秸杆,作为建造的材料。 在我六岁时候的一个初冬早晨,我是被庄上男人们的谈笑声吵醒的。我们庄上的男人们在聚集,聚集到一块收完了稻子后就没有翻耕的农田上,经过一段时间的日晒,这块农田已经开始变得板结起来。我知道,他们这是在起垡块了,前两天,父亲有和母亲说到过,庄上的鸿发三爷家要起垡块,来年春上他家要砌房子,请了父亲帮一天人工。 我们庄上的人家,基本上都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只要你愿意探究,就一定能探究出我二婶和你舅妈是姨表姊妹,亦或是,你表兄就是我姨哥……如此种种的关系来。因此,我们乡下人在田头上的称呼是亲切的,满世界的大爹、二爷、三哥哥。这样的称呼亲切、热闹,但有时候也麻烦,叫一声大爷,可能会有三、五个人停下手里的活,一脸期待的看着你,等你说你要说的事情。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多数时候,我们会在称谓前面加上姓或是名。每一个姓氏里都会有一个被叫做大爷的人,但加上了姓或名后就好很多,“张大爷”这个称呼在一个庄上基本上就特指张大爷了。 起垡块是个体力活,因此,下地干活的都是男人们。首先,对田地做适当的平整,铲除水稻秸杆的根,对高出来的地方铲去一锹土,低下去的地方再补上一锹土,一块八九分的田地在男人们的说说笑笑中很快就平整好了。 接下来会有一个碾压地面的过程。男人们排成一排,又分成几组,或三个人一组,或五个人一组,一组人拉一付套绳,每一付套绳又分别连接着一个石碾子。一排人开始从南向北碾压,到了头,再反转过来,从北向南……我的印象中体力劳动是个单调而枯燥的过程,但起垡块这样的劳动场面是有意思的,这不仅仅是起垡块不是生活中经常有的劳动,(不常有的劳动中往往就有着一份新鲜感)也不仅仅是主人家会在这一天安排丰盛的饭菜招待,更多的,我感觉是在这个农闲的季节里男人们看到了希望,他们仿佛是已经看到来年春上的新房子了,以及新房子门口可能会坐着的新娘,看得远的,甚至已经看到蹒跚学步的胖娃娃……我从他们轻快的脚步中,他们肆意的谈笑中,看到了他们眼睛里熊熊燃烧着的希望! 起垡块这样的劳动场面,毕竟不是能经常看到的,田埂上围笼了许多妇女和小孩子来看。男人们在她们注视的目光里劳作得更是起劲,比赛着把石碾子拉得跑了起来!也难免就有用力不均的时候,鞋子给跑掉了,碾子被拉斜了……于是各种笑骂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如此这样的许多个来回以后,泥土里的空气和水分被碾子挤压了出来,本来干燥的土地看上去软和、湿润了起来,也紧实了起来。这时候,主人家,也是我们庄上的土瓦匠,鸿发三爷让大家收了石碾子。用“制子”(一种事先用芦柴或细竹杆制作好一定长度的简易尺)在田地上标好尺寸,再让大家沿着制印儿,把麻绳紧贴地面横竖交叉着绷紧,用锹在麻绳上拍打,这样一来,地面上就显现出来垡块的平面形状了。 鸿发三爷是个腿上有伤的残疾人,在农村,男人如果不能下地干活,或是干不了重体力活是会被人说闲话的,也容易被人瞧不起,但鸿发三爷是个例外,我们庄上的人都比较敬重他,甚至,我们这些小孩子还比较怕他,原因就是这个瘸了腿的三爷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他不但会砌墙、垒灶、劁猪、阉鸡,他还会画符、消腮、剃头……我的记忆中,我们庄上人家只要有事就一定能看到他的身影,往往,他还会是个指挥,调度,带头人。 鸿发三爷让男人们把“纤刀”沿着麻绳的印子?啡肽嗤粒?蝗嗽诤竺嫖茸”?眩?饺?嗽谇懊胬?畔松??评缣铩⒂炙苹?垢?话阍谕恋厣虾崾?爬椿亍U馐焙颍??腥硕疾辉僮霭敕值逆蚁罚?魃鞫?⌒囊硪砥鹄矗?缺?训氖炙品鍪笛梗??松?慕潘坡趸故眨?腥嗣橇成系纳袂槿险媪耍?锏丶淦?找菜嗄铝似鹄础N夷芨芯跽馐堑搅四懿荒苤圃斐龊蜜铱榈墓丶?焙蛄?稳柄把的手稍偏歪一点,出来的垡块就不方正,拉纤绳的脚力稍踉跄一点,出来的垡块就不完整! 经过几十个来回,“划豆腐”这一个工序终于结束了。男人们都在田梗上坐了下来,或抽烟,或喝水,很少有说话的,即使有,也是很小声的那种,短短的一两句,一副像是怕吵到睡觉中孩子的感觉。鸿发三爷却胸有成竹的样子,他让庄上做事说话都很稳重的益明大哥从田地的一头挖一条槽,要求四十公分宽,二十公分深,这是为了方便查看垡块的质量,也是为了方便下起垡块的起刀。 “起刀”,是一整块楔形的大铁片,五十公分长,二十五公分宽。长度是两块垡块的长度,宽度却要比垡块宽出来五公分,方便操作时拿取。随着益明大哥锹下的槽渐渐成型,围观的人们开始欢呼起来,垡块是好的!切口平整、块形紧实!在灿烂的阳光下,看上去黑黝黝的、油津津的。 男人们的话又多了起来,肆意了起来。起好的垡块要在田头上找一块高地码放起来,当然,这样的高地鸿发三爷早在前几天就已经平整好了。一层垡块,一层碎芒草,再一层垡块,再一层碎芒草……垡块与垡块之间,层与层之间,都留着一定的空隙,方便风进去带走水分。起垡块和码垡块的,都是庄上办事比较沉稳的几个男人,小心翼翼的,像是莳弄新生的猪崽子。搬垡块的人却脚步轻松,许多围观的妇女和半大小子也开始加入搬垡块的行列,快乐的情绪在轻快的脚步上荡漾开来。我也想加入,可除了被益明大哥用油泥在脸上画了两撇胡子外,我一块垡块都没有搬到! 垡块是土做的,却娇贵的很!起好的垡块是晒不得太阳的,也淋不得雨露。太阳一晒,就酥了;雨露一淋,就粉了,因此必须要给它披上“衣服”,带上“帽子”。鸿发三爷指挥着人们把前几天准备好的“柴粑子”和“草帘子”给码好的垡块“披上”、“带上”。 接下来,便把一切都交给时间,来年的春上,通过一个冬天的“阴干”垡块就真正的成型了,现在,严格的讲起来,它还只是一个“坯子”。 夕阳,开始乜斜了眼睛,放送出来万道光芒。记忆中,傍晚的苏北平原,一片温暖祥和的气息,炊烟袅袅中,总有个妈妈叫娃的声音…… 二、砌房子 土房子一定是在春天砌起来的,所有的土房子都是。在育秧之前,农田是干燥的,地基也是干燥的,我们庄上的男人们又是空闲的。土房子一定要在春天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育秧苗的时候,农田就进水了,农田一旦进了水,垡块就毁了! 我们庄上没有专门从事瓦匠这个行业的人。有得都是像鸿发三爷这样的土瓦匠,要说土瓦匠,我们庄上几乎所有的男人又都是土瓦匠。拉一根绳,把一块块垡块码上去是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可言的。但我们对待我们的房子的态度是认真的、也是珍重的,绝不是谁都可以上来砌墙的!站到地基前,很自然的,男人们都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活,谁是砌墙的,谁是搬砖(垡块)的,谁又是和泥的,一点都不会乱,井井有条。 盖房子的第一步是砌墙,砌墙的第一步是垒根基。我们对土房子的根基是重视的,最迟在前一年的入冬前,我们就已经把地基垫上厚厚的黄土,平整、洒水,然后把它交给时间,让它下沉。现在,在砌墙前,男人们又再一次对地基进行了平整,并用石碾子对它进行夯实。夯实是一个很热闹的过程,六岁的我总喜欢在边上,看父兄们唱着抑扬顿挫的劳动号子,把石碾子高高的举起,又重重砸下去。地基在热情而粗犷的劳动号子中,慢慢的变得平整、服贴,也更加紧实了起来。 土房子的墙基和门框部分是由砖垒成的,几乎所有的土房子都是这样,讲究的土房子连四个墙角也是砖垒成的,从下到上。垡块毕竟是土做的,是不能长期浸泡在雨水中的,会粉掉、酥掉。我们苏北平原是个多雨水的地区,因此,我们不敢在房屋的基础上节省。但那个年代,砖是个紧俏的东西,当然,就算它不紧俏你也得有钱去买。我们的砖,基本上都是从过去的老房子上拆下来的,大小不一,厚薄不均。“这个,就不错了__噢!”瘸了腿的鸿发三爷这样说,“这些个__都是主上留下来的,都是好砖!”,话语中满是自豪与开心。于是,男人们便从这些老砖感慨着说了开去,说谁家祖上有多少田地,又有多少房舍;说那一年干旱,那一年又水灾;说那一年闹土匪,那一年打鬼子…… 我不知道是不是跑题了,但我想把它放在此处,因为我的印象深刻。这期间的某一天,父亲带我去镇子上。镇政府正在建新的办公楼,堆成了山的九五红砖,三六的墙基,二四的墙体。我的父亲看着政府二层楼房的建筑工地,脸上满是自豪欣慰的样子,应该是受到父亲情绪的感染,我也自豪欣慰了起来,骄傲了!我们政府的墙全部是砖砌的,很牢固,很安全! 还是说回我们的土房子吧。鸿发三爷家的土房子讲究了,墙基用砖砌了八十公分才使用垡块。我们庄上的男人们羡慕了!都夸这样的基础牢固。多数的土房子只有三十公分的砖墙基,讲究的也只有五十公分,这个瘸腿三爷居然垒了八十公分的砖墙基,四个墙角还是一把到顶的砖墙角,嗯,这样的房子牢固! 经过一个冬天的“阴干”,垡块变样子了,不再是黑黝黝的,它变得灰白了,方方正正的,像石头,用瓦刀一敲,声音雄浑,也像石头。当然,垡块用瓦刀是敲不开的,硬要敲开,它就碎了。然而,在一段墙拐角的地方,收尾的地方,我们又经常会要使用到半块的,小半块的垡块,这时候,我们不用瓦刀去敲,我们用锯子锯,要多大就锯多大。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作家曹文轩笔下的草房子好像是没有窗子的。我们的土房子是有窗子的,不大,小小的,前后(南北墙)各有一个。毕竟是土基的墙,窗子是大不了的,大了,上沿会有垮塌下来的危险。我们的土房子不但窗子不能大,墙也不能高,原因还是出在它毕竟是土做的坯胎,少了一回火的洗礼,再敦实的垡块也还是个土疙瘩。 我们土房子的房顶是麦秸杆铺就的,与其说是“铺”,又不如说是“黏”。这个工序有意思了,男人们先在房梁上固定住一层“柴粑子”,作为秸杆铺黏时的附着物,然后,再从房檐部位开始,从左到右,刮上一层粘稠的黄泥浆,在泥浆上铺黏一层秸杆,往上,在柴粑子与铺黏好的秸杆上再刮一层泥浆,再铺黏一层秸杆……如此这样,反复着向房脊铺黏上去。泥浆是最粘的粘土踩踏出来的,秸杆是用铡刀整齐划一的铡出来的,这样铺黏出来的房顶平整,厚实。 蓝天之下,大地之上,温暖的阳光照在我们的土房子上。多少个傍晚,少年的我,在妈妈的呼唤声中,看着炊烟袅袅中的土房子,心中醇厚的幸福感便充盈弥漫开来! 三、幸福里 在蓝天之下,我们的土房子是最接近大自然的房子,也是最“大方”的房子,之所以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们的土房子不仅住着我们,还住着许许多多其它“邻居”。邻居们都像我们一样喜欢着土房子,都“贪”着土房子里的“冬暖夏凉”。 有一年夏天,在市里工作的堂姐带她的朋友回来过节。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堂姐的这个城里的朋友真是没什么见识,她一走进我家就哇啦哇啦的叫开了:“真凉哩!真凉哩!”。她那里知道,我们的土房子不仅是夏天真凉,冬天还“真暖哩!”。那是因为我们土房子的墙(垡块)是厚厚的泥土,顶是厚厚的秸杆,起到了保温阻风的作用,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的“邻居们”爱和我们一起居住的原因了。 我们的邻居中麻雀和老鼠是最长情的。麻雀在房檐口的秸杆里做窝,每天天一亮,抖擞开翅膀,它就开始叽叽喳喳的,像是在给我唱歌哩;老鼠在墙角的旮旯里安家,它是最会讲故事的邻居,总模拟出许多声音,在深夜里,把黑暗中的我越听越精神;夏天,土蜜蜂也来垡块墙上做窝,我常趴在小小洞口和它对视,黑黑的眼睛里也有着忧伤和恐惧…… 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邻居是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花蛇。在我们全家一起吃饭的中午,它从房梁上不慎掉了下来,掉在我们吃饭的餐桌上,就好像是上天要给我们寡淡的午餐增加一道大菜,我被它的从天而降吓到了,摔了碗,逃在一边跳脚。它或许是为打搅了我们正常的午餐而不好意思,也或许仅仅是因为摔晕过去了,它就那样盘在餐桌上,一动不动。二哥拿来一根棍子,慌乱着,要惩罚它这一冒失的行为,父亲制止了,让二哥把它挑了出去放生,父亲说这是一条“家蛇”…… 说了土房子许多的好以后,我也来说一说土房子的不好罢,那就是它的破败。土房子刚造好的时候,只要有太阳的照耀,它就会呈现出一派“金碧辉煌”来,金黄色的房顶,土黄的墙体,都散发着光芒,耀眼了!可是这份豪气派头很快就会过去的。几场雨过后,麦秸杆铺黏的房顶变得灰遢遢的,抹在墙上的泥土也开始开裂,一副破败的气息。土房子如果没人居住,倒塌了,就更是显现出衰败凄凉的境况。斜歪着的墙体,露出半拉天空的房顶,在本来睡人的地方长出来一大片茅草(这些茅草往往长得还高大、茂盛),突然穿出来的小动物……许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蒲松龄的《聊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也一定住过土房子,也一定看过土房子的衰败。这也就难怪为什么漂亮的燕子从不在我们的土房子里安家了,它只在高大瓦房的门廊里筑巢。我经常看到它在田野里,在树梢之间的缝隙里,也在大地之上的天空里欢快的飞翔。当然,偶尔也会来我们的土房子里打一个呼哨,但它从不在我们这低门檐里安家,一次也没有! 从鸿发三爷家建造土房子的这一刻,从六岁的我在旁边围观的这一刻开始,往后再翻十五个年头,我在上海浦西的一条老式弄堂里的三楼租下了一个单间房,作为我在上海生活和工作的落脚点。这个上海人叫做亭子间的小房间有一个西式洋房的窗子。窗子外,一排被去掉了树冠的法国梧桐树正枝繁叶茂,给这条老式弄堂增添出许多厚重的历史情调来。透过斑驳而招摇的梧桐树叶,阳光洒在地面上,也洒在我的窗台上。闲暇时候,我会靠在窗框上,静静地看斑驳阳光里的蚂蚁,看它脚步匆忙又步伐坚定的爬来爬去,离开它不到两米的红砖墙上钉了一块蓝底白字的铁皮标牌,标牌上规规整整的写着三个字:“幸福里”。当我第一眼,以及后来许多次看着这块标牌时,脑袋中闪现出来的,都是我那早已在苏北平原上隐没掉的土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