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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瓶
 
 
修改时间:[2020/01/22 11:07]    阅读次数:[243]    发表者:[起缘]
 

  街北有条河,过了河就是北和队。那里的村民姓氏繁多,全队五十余户人家竟有二十多个姓氏。追朔过去,那里原先是一片乱坟岗子,抗战时期有外地村民逃荒至此,天长愈久,集聚此处的人家越来越多,才形成现在的规模。

  住户都是些漂泊之人,大多家庭贫困,因此这里的单身汉也就特别多。当地有句顺口溜:疤子,酒瓶,胡大麻,戚二疤笑掉牙。道建,银鸿,汪水根,撵不上一个余文珍。这几个人都是北和队出了名的光棍,名字听起来都特别的古怪吧?是的,在过去叫狗剩,小甩,锅砍,猫疙瘩的人并不稀奇,那是为了好养活。

  茶余饭后,村民常会三五成群地闲聊,聊的话题也比较单调,大多是某人种地有经验,某人生活会节俭之类的话题。他们文化不高,自然谈资甚少,所谈范围不会脱离乡村地头,张长李短。

  他们总爱把单身汉讨不上老婆的原因归罪于干活没力气,生活不节俭,而且还常把单身汉的勤劳善良贬低,传讲单身即懒汉的模糊解释。

  外婆家的西边有户人家,兄弟三人,老大与老三都有麻脸残疾,村民都叫他们大麻三麻。老二倒是稍稍体面些,名字叫酒瓶。

  村民们传讲酒瓶年轻时曾有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女赖在他家不走,非要嫁给他做老婆。

  我一直觉得这个传说不靠谱,其真实性值得推敲。因为酒瓶兄弟三人自小便父母双亡,虽然他哥哥将酒瓶和弟弟辛辛苦苦地拉扯大,但却一直未能改善家里的生活窘境。

  直到后来我才了解到,酒瓶原本在外地打工,多年后的确带回一个美丽的姑娘,村里人听酒瓶说那就是他老婆。可后来他哥哥大麻却命令酒瓶将姑娘让给了他弟弟做媳妇,其中缘由让人很难猜透。

  酒瓶一个人在家时,感觉自已很高大,因为那个传说让他成为家里的有功之臣,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挺起胸脯说话。可他却害怕见到自已的弟媳妇,多年前他从云南带回的这个姑娘原本打算是给自已做媳妇的,他也曾对姑娘的家人这样说过。

  那天他把打了五六年短工的钱都给了姑娘家里,并一再向姑娘的父母保证一定会让她幸福的。可回家后看到大麻苍老的面容时,却又不忍心违背他的意愿,无奈才作出一个至今还让他后悔的决定。

  酒瓶身材瘦小,力气自是不大,但他却在粮管所做装卸工。每天扛包回来,他总会偷偷从房间的窗口向弟媳妇那边偷望,大麻是厨子,三麻又是瓦匠,他们多半不在家。

  弟媳妇穿着当年他在云南给她买的红棉袄,正在屋里屋外地忙着家务。酒瓶长长地叹上一口气,一边是单身处境的寂寞,一边是温馨倍至的愉悦,两种完全不同且不相容的想像都在相互纠结中构成一种心理折磨。

  只有社场间的样板戏能让酒瓶暂时忘记一切,那些唱戏的女演员漂亮动人,让他夜半躺在破旧的板床上胡思乱想,久久不能入睡。那些缭乱的思绪会让他产生一种由衷的感动,能倏间焕发起他的生活信念。

  炎炎夏夜,马灯高挑,扬琴与坠子响起时,酒瓶依稀见到穿越千年的武将骑着战马潇洒地在中原大地疾驰。远方莽莽荒原,战鼓齐鸣,历朝历代的疆场间狼烟四起,哀鸿片野。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和织女,依次走入酒瓶的遐想。他觉得自已就是牛郎,织女是谁呢?

  酒瓶的哥哥大麻是个六十余岁的老头,络腮胡子,瘦小身材。我对大麻的记忆是粗线条的,因为整个北和队的人对他也不是十分了解。我只能从一些年龄稍大的老人口中胡乱听到一个大概,大麻的谈吐透溢着一种天命论,大一统,三纲五常等儒家封建思想。不须置疑他是一个很有学问之人,他读书时晃着脑袋,一字一句的吟唱,声音浑厚而悠长。平时他会帮村民们做菜,他是一个手艺不错的厨子,很小时就跟本队的徐二连子学厨艺了。

  二连子的名头在我们街上可是一个举足轻重人物,他的厨艺精湛,辉煌时曾做过韩德勤家的私人厨师。我在童年期间曾把大麻,酒瓶,二连子的传说揣摩的比较细腻,经常无由地假想是否因为大麻有钱,强硬地从酒瓶那里把那个姑娘抢走嫁给了三麻,更有可能是那个二连子也在助纣为虐。

  分产到户后,各家各户都有了自已的责任田,邻里关系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他们急于改变过去的穷困生活,陷入混乱的抢种抢收。酒瓶更是如此,他索性在田头建起一个草棚住在那里,总之是单身汉,一个人到哪不是家呢!

  夜晚,酒瓶的草棚内常会喧闹起来。那时顺口溜中的几个光棍都会来这里相聚。他们用手拨着田里刨来的花生,喝着廉价的薯干铳,坦胸露膊,谈天说地。

  单身汉们总带着一派男子汉大丈夫风格,喝酒是豪爽的,忧伤是藏匿的,时时透溢着一股对生活焦盼与期待。

  单身汉因为单身所以必须活的更要像男子汉,一般来说在他们的心目中最容易接受的是慷慨英雄型文化人格,由此光棍们模糊理解为男子汉多半都是像水浒好汉那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可惜他们这里没有肉,只有几捧刚刚刨回来的瘪皮花生。

  大麻子凭着瘦小的身躯挑负起一家的生活,并且将年幼的麻脸弟弟与酒瓶拉扯成人,早已成为整个北和队村民眼中的典范。

  麻脸弟弟从心底感谢麻子哥哥替他找来了媳妇,让他活的很潇洒,超越了同村所有的单身汉。他暗暗地发誓一定要好好对麻子哥哥,为他养老送终。只是他对酒瓶却一直怀有敌意,原因是他多次发现酒瓶在偷看自已的媳妇。

  那天,他又发现酒瓶趴在窗口偷望,压抑在心中的懊恼终于爆发了出来,那是一场分不清谁是谁非的战斗,大麻那天也出面拉架,还被冲昏头脑的酒瓶打了几拳。

  最后大麻找来家中族长运三爷,连连磕头作揖,事件才得以平息。可惜街上那些本份的村民们却充满离奇的想像,编出一篇又一篇古怪的故事,他们一面同情三麻的遭遇,一面嘲笑酒瓶的该死。

  经过运三爷的调处,三兄弟决定分家,大麻和三麻住一起,酒瓶单过。可房子只有二间,酒瓶也没地方去。没办法兄弟三人还得团结起来自已动手盖房子。

  乡村人盖不起砖墙,只能是土坯的。那时正值炎夏,三兄弟推着独轮车开始垫宅基,泥土不用花钱,北和队的澡堂门有的是,他们没日没夜的干,仅个把月光景宅基就垫成了。

  可是,大麻却陡然发现自已已经累垮了,身体出现了问题,既疲惫又无力,几乎快要支撑不住了。其实长年的辛劳与焦虑早已的将他拖入暮年,他已经受不住这样折腾。

  也就在那年的夏末,大麻没能战胜自已的寿数与天命,在刚刚盖好三间土坯草房的当日,他便带着遗憾与不安离开了人世。

  据说大麻临终之时给了酒瓶一张发黄的存折,那是他几十年做厨子攒下来的,他希望酒瓶用这笔钱也讨上一个媳妇,千万不要再和三麻闹了,兄弟之间一定好好相处。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在粮管所做装卸工,恰巧与酒瓶在一起。

  听酒瓶说三麻的男孩子已过继给他做儿子,他们兄弟相处的特别好。而当我又问起酒瓶当年的往事时,他淡然一笑说,一切都早已过去,不提亦罢。

  不过我还是很困惑,当年酒瓶带回来的那个姑娘为何就同意嫁给了三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