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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疤
 
 
修改时间:[2020/01/12 17:07]    阅读次数:[267]    发表者:[起缘]
 

  二疤自幼没了母亲,十三岁那年,他父亲又带着隔壁一个寡妇跑了,掳走了家里一切有用的东西,只留给二疤两间黑漆漆的草房。

  二疤活到现在实属不易,那还得多亏队长,是他让二疤到牛房去喂牛,活不太重,还能算工分,烧牛食时也能顺带吃饱。

  二疤除了拾掇牛房的事,其它啥也不用干。他每天可以藏到牛房里睡觉,只待天明。社员们上工了,他才会牵出一头头水牛,交给驾牛的社员下田耙地。

  二疤牵牛时会哼着悠扬的嘞嘞,那是跟驾牛的社员偷学的,生产队会唱嘞嘞的都是有本事的人,那相当于现在的驾驶员,嘞嘞似乎就是驾驶照。

  喜乡是队里有名的驾牛高手,四十出头的人早已成为全村艳羡的角色。生产队的铃声一响,喜乡就会悠悠地踱到牛棚。那时,二疤便会牵出水牛协助他套上牛担与滑犁。二疤最羡慕驾牛的社员了,为了套近乎,他常满脸微笑地搭讪。喜乡总会撇上他一眼,然后再狠狠地骂上一句,二疤立即会意,连忙点头哈腰地放行。

  喜乡每晚收工回家,肩膀总是挎着那根长长的牛鞭子,边走还边哼吟着委婉悠扬的嘞嘞。鞭子是用来赶牛的也是权利的象征,他再累,回村时也装得器宇轩昂,一个老资格气派。据说他那条牛鞭子特别厉害,遇到耍滑偷懒的水牛,只需呵斥一声然后将牛鞭猛一回抽,牛皮立时被划出一道血痕。

  生产队的牛只要遇到喜乡就犹如惊弓之鸟,魂飞魄散。二疤也怕喜乡的鞭子,他曾经的美好姻缘就是被喜乡的鞭子给拆散的。

  那女人叫珍嫂,是喜乡的侄女。她与二疤一样命苦,自幼便父母双亡,是喜乡把她一手带大的,她与二疤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然而那年,喜乡却把她嫁给了北圩的吉大头,二疤为此还找过喜乡理论,可喜乡是个倔脾气,三句话没说就一鞭子抽得二疤撒腿便跑。

  对于那个吉大头,我却没有多少印象,只是听说早在珍嫂生下第一个孩子时他就得了急病匆匆地离开了人世。此后珍嫂不得不挑起家中的生活重担,她白天下田赚工分,晚上加班做家务,从早上做到黄昏,自盛夏捱到隆冬。原本爱说爱笑的她渐渐变得沉默了,整天也不吭声,就连走路也一直低着头。

  二疤没有当过兵,却整天带个军帽。帽子从哪里来的不清楚,总之不管寒暑他都未摘过,他就护着自已那个头。其实,不管他怎么护,别人都知道他是个秃头。他小时候头上生过黄水疮,落下一块块大疤。想是这疮遗传,因为他爸也有,过去别人都喊他大疤,二疤这个名字也是从村里人顺着他父亲后面叫的。

  有些小孩会围着他喊二疤,他也不恼,半天才慢慢吞吞说“你这些孩子二爷不喊,为啥总喊二爸呢?”围观人大笑。

  二疤知道,小孩子喊二疤他回二爸没事,可大人们喊就决不能瞎说了,那样少不了会挨揍。他是队里有名的出气筒,平常即使不犯错都会有人指责他,那些大家族的人总爱看他的笑话,一个人带头捉弄二疤,其他人便会一拥而上。

  二疤想得通,这种现象对于他来说也属正常。他清楚地记得,村里来一个要饭的,只要有一条开始对着他咬,那么不需多久,全村的狗都会赶过来帮腔作势。二疤得罪不起这些人,他能活到今天就是自已会服软,平时见到人他也不打招呼,只顾低头走路。人们对他也不注意,每次相遇即过,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他似乎就是个透明的物件。

  珍嫂是个善良女人,从没见过她发脾气。只是孩子们会见到她一个人待在屋里哭,每次都会悲伤好长时间。上工了,她又会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微笑着与人说话。那夜二疤帮珍嫂推了一车草回家,生产队就炸了锅。乡里人嘴巴贱,没影的事都能说得跟真的一样。他们说二疤从未种过地,平时宁愿饿死也不干活,可他为什么总替珍嫂干活呢?那堆起来的草堆,又高又宽,像一座小山似的,起码够一年的烧草。

  这倒是不假,我曾爬上过那个草堆,在上面我能望见整个村庄,空中的鸟都飞的与我一般高,似乎伸手便可抓住。那时候是大集体,除了生产队,那家会有这么大的草堆。

  队长是最具权威的人,说话分量不轻,他说这草也都是二疤在外面捡来的,于队里没有任何关系。并且还一再说二疤心地善良,爱做好事,像珍嫂那样的人就应该帮一帮。只是他每次帮二疤说话时总会扯上珍嫂,说完后还会四处搜寻一番,看珍嫂在不在。其实,他也想帮珍嫂推草,只是珍嫂总躲着他。

  队长的老婆倒是个大度之人,她仰着脸说话,挺胸脯做事,好像比队长还大一级。就连她带出来的那条小狗也与众不同,走起路来颇具领导作风,像是在背着手迈着方步,旁若无视地走在街道上,等着那些鸡鸡狗狗过来给它打招呼。

  那天村里几个年轻人找二疤的茬,说他在玉米地偷吃了生产队的玉米棒子,喜乡大爷还窜过去打了他两个耳光,二疤也不言语,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好在队长的老婆过来解了围。她故作姿态地骂了二疤几句,然后吆喝大家快点离开,村民们哪敢得罪队长老婆,咕哝几句也只得悻悻作罢。

  二疤被欺负惯了,早就定了性。他觉得被欺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世上的贵贱本来就自有注定,像磨坊的驴从出生到死只能是推磨,牛房的牛也注定只是打泥耙地。村口那株桑树,长得既标致又粗壮,可最终还不是被侉爹打了棺材吗。

  队里有些人倒是奋斗了一辈子,处心积虑地想干一些大事,可改变这千古不变的定律,他们显得过于渺小脆弱,最终都闹得鸡飞狗跳有家难归!就像二疤的父亲大疤,原本可以带着那个寡妇好好过日子的,可喜乡就是从中作梗,因为他也看上了那寡妇。

  喜乡是大家族,兄弟七八个,恐吓大疤不说,还揍了他左一次右一次,没办法才大疤才选择私奔,这也让二疤苦捱了几十年。人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一不小心就晃过去了,即便你挖空心思,工于心计,终究只能留下叹息与虚无,其它什么也不会落下。就像二疤自已,这么些年能活过来,全赖自已识时务,自已该干事么,不能做什么,心里都知道。那天,喜乡骂他,说大家早把二疤看透了,就算他苦到死生活也不会有所改善。一个看牛的,连个住处也没有,还想和珍嫂处朋友,也不撒泡尿照照。

  二疤其实还是想分辨一下,因为他早年是有住处的,父亲给他留下了两间草房,那房子什么时候建的,没人记得清,总之那倾斜的土墙已出现许多裂缝。好在二疤找来两根粗棍抵上,要不早就坍塌了。只是那东南西北的风把树叶垃圾都向这里刮,到了这里就再也不往外走,净在这里打转。像是要把二疤家的房子压下来,深深地埋在这里。

  我读小学时,二疤的房子就好像要塌,可一直撑到我初中毕业那会儿,它还是那个老样子。那年麦口下了好几天的雨,房子实在熬不住了,要不是二疤跑得快,准被砸死在屋里。

  二疤只有搬到牛房去住,他喜欢那里,母亲去世多年,就葬在房后的澡堂门,那牛房与坟头相距不足百米,二疤夜夜与坟头相望,觉得母亲就活在自已的脑子里并没有走远,母亲无时无刻不在看着自已。

  那天喜乡大爷打了二疤一个耳光后,晚上就在澡堂门迷了路,据说在坟头上转了一夜,要不是天明的一声鸡叫,估摸着他准会死在那里。喜乡的儿子是村长,他不迷信,可见到父亲吓瘫在家一个多月,便发誓一定要好好收拾一下二疤。于是他向队长建议,二疤不适合牛房的工作,应该让他去下田。队长打心底不愿意撵二疤走,可有什么办法呢!村长已经安排西场的二档过来接替了。好在此时即将分产到户,队长的老婆出面,把二疤介绍到县城做了泥瓦匠。

  二疤是好人,为人憨厚善良,珍嫂实在搞不明,别人为何总是欺负他呢?那晚二疤回来帮她推了几车土杂肥,她红着脸塞给二疤一双千层底布鞋,这让二疤一直笑得合不拢嘴。那低矮的草房内终于飘出二疤轻轻的嘞嘞声,他悄悄地对珍嫂说自已愿意唱一辈子嘞嘞给她听。

  时隔不久村里便传出谣言,一些好事之人还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喜乡也气冲冲走进珍嫂的家门。听说喜乡不仅砸坏了珍嫂家的水缸,而且还捣烂她家的锅碗瓢盆。这还不算,喜乡又斥令珍嫂嫁给学校的一个伙夫,出嫁那天村里人都不知道,是傍晚偷偷送过去的。

  时过不久,珍嫂便生了个儿子,只是那个小孩头上老是生疮,就是那种流黄水的疮。为此伙夫常常虐待珍嫂,知道内情的人也总投以轻蔑的笑,背地里更是说许多捕风捉影的话。伙夫终于按耐不住,他把珍嫂撵出了门。那个喜乡也骂珍嫂不检点,说她败坏门风,还一再声明要与她断绝关系。

  珍嫂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窖,满世界的彻凉,失却了一切。她每天都会坐到澡堂门墓地,时而发呆,时而哼着嘞嘞。她变得憔悴了,村里人都说珍嫂疯了。可能是队长老婆通知的二疤,那天他一回来就急匆匆地奔向澡堂门。

  二疤喊珍嫂,她也不理会,只是傻笑。没办法,二疤唱起了嘞嘞,珍嫂逐渐皱起眉头,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眼睛湿润了。那晚,二疤坐在珍嫂的身边,没有说别的事,一个劲骂自已太懦弱,二疤不停地说对不起珍嫂,说到深夜。夜半时分,二疤又开始唱起嘞嘞,轻轻地唱,一直唱到东方发白。

  天亮了,人们才发现珍嫂已经走了,就偎依在二疤的肩头,想是走得很幸福,她面带微笑,很安详。

  珍嫂的葬礼我没见到,因为那时我正在外地打工。只是听人说,珍嫂下葬后,喜乡便找借口狠狠揍了二疤一顿,并且让二疤保证再也不准回村子。也确实如此,村里人此后就再也没见过二疤。

  重新拾起这片记忆还是几天前,我和家乡几个同学闲聊时,偶尔他们说到二疤的事,说二疤已经死了,珍嫂的儿子把他葬在了澡堂门,就葬在珍嫂旁边。他们说得很轻松,并不像是在说关于死亡的事。尤其当他们说到二疤和珍嫂葬在了一起,说珍嫂的儿子也是个秃头时,还诡秘地一笑,便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