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叔带翠回家,婶板着脸说“唉!遭罪了,我们不管你,庄上的吐沫星子准能淹死人!” 屋外,寒风呜咽,雪刚弥漫,翠瑟缩着身子,打了个寒颤“婶,我会洗衣服,还会烧饭,您吱一声就行。” “你看,多懂事!”叔乞盼地望着婶。“说到底,我是她亲叔,哥嫂去世后,这孩子已熬得没了人形。眼下天寒,我们再不照顾,她可怎么活?”叔默默地转过头,抚了抚颊边的泪。 婶脸色稍缓,笑着对翠说“我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到天边去,你终归是我的侄女……” 今年夏天,翠的父母想多点收入,就学着别人去成子湖卷鱼,头几次还不错,可那天赶上大风,两人也没经验,落了水。 是叔办的葬礼,他看到无依无靠的翠,心里像刀扎一样。他几次托人找婶说情,婶才答应收留翠。 这也难怪,乡下人生活贫困,突然多出一张嘴显然是个不小的负担,何况她原本就有五个孩子,最大的比翠还小二岁。 婶停不下话,一边在锅屋铺床,一边嘱咐着翠“小孩子一定要勤快,尤其是女孩子,多干点活累不着,将来嫁出去,什么都不会,人家会说娘家没交待。” 翠知道,婶收留她已是莫大的恩惠,尽管锅屋的笆墙透着彻骨的寒风,可终究是有了家,她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干活,报答婶。 这里的村庄靠近成子湖畔,生产队的人口不多,土地却十分辽阔。婶家仅是责任田就有十几亩,其它的自留地也还有七八亩之多,白天他们都得泡在田里,家里全靠翠一个人。翠除了要照顾婶家的几个小孩外,还得洗衣服,喂猪,做饭,无无半日空闲。 翠觉得婶了不起,生了五个儿子,在家里是功臣,连叔都要看她脸色。虽然,婶的性格不好,对谁都发脾气,但她认理,老辈的礼数从不逾越,是个颇为板正的人。 单说在教育翠这方面,她就特别严厉,很多时候,翠已累的浑身疲惫,可她总能找到数落的理由,譬如“昨天你叔换在磨腿上的衣服洗了吗?长头地红薯藤砍回来没有?……” 叔也插不上话,只是立于一旁牵强地笑着,“喏,你是长辈,翠是大姑娘了,脸皮薄,说话悠着点。” 翠常常想着自已的将来,她已经十五六岁了,哪天嫁人了,也养几个儿子,那就能离开了猪圈,纺车、灶台,像婶一样。 婶喜欢唱小曲,常在晚间慢慢地唱,都是些乡村小调“ 一月梅, 二月俏, 山伯敲冰把水烧,英台读书记不牢,喝口热茶记性好”。从唱曲的姿态看出婶活的很快乐,翠也渴望这种快乐,因而她常暗下里也学着唱,不到一年光景,她模仿婶的唱腔就惟妙惟肖,如出一辙。 婶的娘家离此不远。她有个侄,是庄上最会唱的一个,十八九岁就自立门户,每天赶集唱书。他与翠一样,年幼时便没了父母,是婶一手把他带大。多年前,同村的坠子艺人卞瞎子收他做了徒弟,这才有了今天。 他常来看姐,巧在那天遇见翠正唱“五月五,过端午,家家户户粽子煮,山伯裹粽手指笨,全靠英台教清楚”。他口痒,立即接着“七月七,鹊桥搭,明月千里照万家,仙子寂寞舒广袖,英台共我回老家。”他个子不高,也不健壮,可嘴皮子却利索的很,歌声像是长了腿的长虫,直愣愣爬到翠的心坎里。 村东有一社场,遇逢集,他总会在那里说古唱今。翠闲时也去,但她只是远远地看,一句话也没有。那年月,没有现在电视机,电影等文化食粮。村庄不大,难得有说书的,竹板刚响起,四周便围得水泄不通。于是,他便来一段《梁山伯》,或是《孟姜女》。 翠也想过祝英台,孟姜女,但更想到他。记得那天,他单独为翠唱了好多故事,当唱到十八相送时,他还偷偷地看着翠,翠的心立时扑通通地直跳,脸一下子就红了。 翠喜欢唱,尤其喜欢和他一起唱。他一有空就跑过来给翠唱,有时两个人还会避开叔和婶到田间小路去唱。乡村田野开阔,麦浪翻滚,路边的野草泛着葱绿的光彩,映得翠也明亮起来。 乡下人嘴快,不久,叔就知道了翠的事。婶认为这有违礼数,她狠狠数落着翠“养你这么大,受罪享福还不知道,可你却糟践我们二老的面子,要是还念着婶的好,就断了这个念头。” 不知什么时候,婶就托媒婆给翠说了一门亲事,而且定好年底出嫁。那晚,翠去找他,他早已离开村子。 听说,是婶下了死命令,不许他再见翠。论辈,他是翠的舅,这件事传出去,有违伦理,辱没祖宗。 翠出嫁正值隆冬,村头那片无垠的田野,麦地,野草,全让霜花染了浅浅的白。迎亲的队伍是几辆板车和一台黄包车,嫁妆也不值几个钱,就是几个木制的箱子,那还是叔几夜没睡赶制的。 临别,婶对翠说,“出嫁了便是大人,一定不要给娘家人丢面子。婶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不求什么回报,让我心安就行。” 翠给叔和婶磕了头,回头看了看西边即将暮落的余晖,泪水涟涟地就上了迎亲的车。 翠的男人叫银龙,是个屠夫,他原本讨过老婆,只因一二年也没生出孩子,银龙便把她撵了出去。这次,他花了几百块娶回翠,觉得捡了个便宜,值! 翠看着银龙肥坨坨的身材,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她瞥见床头的窗花,百子图时,却又想起了婶的话,自已是大人,得像婶一样活着,为娘家挣面子。 一年多过去,翠的肚子一直也没有动静。于是,银龙找来朱庄的黄牛皮算一下,黄牛皮嘟哝道“此命好比海中舟,风雨飘摇受颠簸,今生难有子嗣缘,虽无祸事也堪忧。”银龙立即暴跳如雷,咒骂翠是个不下蛋的母鸡。 男人愈猖狂就似乎愈有威严,妇女好像天生就比男人矮半截似的,算卦的说翠是无子的命,人们也就坚信不疑了。翠下田,路边有些人总在窃窃私语,指指戳戳地傻笑。翠失落了,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 夜间,乡村一片漆黑,寒风在屋外呜号,翠还在低着头,默默地做着家务,她也不说话,就是不停地做。她焦虑的眼神透溢着一种失落与悲茫,完全乱了方寸。 银龙的谩骂常从夜半传到天明,翠也不敢应声,他知道若银龙将她撵出去,自已连落脚地也没有了。 叔曾说过,“古今往来,身为女人,开枝散叶,打理家务,才是份内之事。”可作为女人,却生不了孩子,这事丢人不说,更无法面对银龙。那晚,她颤颤巍巍地向银龙下跪保证,“自已一定会弥补这个缺憾,好好下田干活,操持家务。” 此后的时间里,翠干活像拼命似的,衣服里外都是汗水,早晨天擦亮就下田干活,晌午又匆匆赶回家做好饭,她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自已的过失。可银龙并不理解,照旧还会发火,而且脾气也越来越坏,翠已经记不清自已被打过多少次了。 劳动之余,翠会去田头的社场,她闭上眼睛,想着娘家的那个社场,想着那个书场,想着那个唱曲的他,她似乎能听到,“六月里来蚕豆小,英台顽皮偷豆角,农夫扛锄追下山,山伯为她挨拳脚。”唉!可谁为翠挨拳脚呢? 不知从哪天起,翠的腰就弯下了,个子也变矮了。她照样还做着原来的那些活计,依旧扛着锄头去无垠的田野,闲时也还会坐到社场边发呆。 翠怕遇见村里那些人,因为他们都谣传着她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她很少出去串门,除了做家务,其余几乎每天都呆在田地里。 她害怕回家,更怕听见那些风言风语。乡村女人都是嫁鸡随鸡,夫死随子,可翠的晚年却没有什么指望,整天如负枷锁,步履艰难,在疲惫中熬过那些枯槁松脆的时光。 社场边有片一望无际的高粱地,孩子们都会跑到里边去捉迷藏,或找些小喇叭,紫端端的果实尝尝鲜。某天,人们发现,有个手拿着竹板的人,在那里唱着莲花落“家住卢集新庄南,离家寻妹好几年…… 有人听到翠对那人说着对不起,然后又低下头引泣良久,“我是个废人,不能生育,若银龙撵我出门,我便成别人笑柄,给叔婶蒙羞。现在,银龙待我很好,万不能做出糊涂之事,遭人吐弃。我这一辈子,无论多难,也要好好过活,这样才能报答叔婶的养育恩泽。” 那唱曲的叹口气,低声说:“你何必苦了自已,难道就为一个名声?” 夜里,有几个小伙子在高粱地把那个唱曲的打个半死,说是发现他有拐带良家妇女的嫌疑。 这件事,让远近几个村庄都知道了,唱曲为何在高粱地被打?他想拐骗谁?庄上人自然无法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从此以后,人们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唱曲的。 拐骗别人的老婆在乡村可是一件大事,尤其是长幼颠倒,即便未成事实,主家也会颜面扫地。人们都知道这个理,就像那个唱曲自已所说的《梁山伯与祝英台》里,门不当,户不对,还不是一样都闹得天翻地覆、险象环生。 自这件事发生后,翠就病了,总是咳嗽,每次还会咳出很多血。以前,翠生病一般不看医生,也不吃什么药,她总是觉得挺一挺就过去了。可这次非同小可,她似乎扛不过去了,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 银龙用独轮车推她到乡里医院检查,才知道翠患上了癌症,料想时日无多。 冬天是荒凉的,田野间只有凄厉的寒风在呼号,翠的房内静悄悄的,她颓然地看着前来探望的叔和婶。在疲惫劳顿的生命里,她没有忘记婶的教导,没有给他们丢面子。她流泪了,一辈子受累受屈都没有流泪。现在,自已就要解脱了,她似乎是即将熄灭的油灯,耗干最后一滴也就心安了。 翠迷迷糊糊地哼着,“三月春,四月红 ,清风扑面寒意浓,山伯英台凉亭坐,不知奴家是女红。”孤寂的心情既沉重又宁静,声音悲戗而忧伤,她哀怨纠结的目光一直看着叔与婶那堆满沧桑的面容。 翠的墓就葬在成子湖畔的迎湖村,那里有一片破旧的砖瓦房,叫麻风院。麻风院的大门就对着茫茫的成子湖水。不知哪日,院中来一老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他靠种一些拾荒地,辛苦艰难地生活。 当地人说,每天傍晚那老头都会走到湖边大哭,还会唱着小曲,“多年恩爱情如海,山伯难忘祝英台,今生未伴你到老,来生也寻湖边来。”这里田野空旷湖面宽阔,老头的曲调委婉而苍凉,传得很远,直直地传向天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