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大人们总有忙不完的活,只是孩子们清闲,饭后一溜烟就跑出去,到麦田里玩驴打滚,去水沟边找茅信子。队房后有条干涸的水沟,我和小伙伴把它当做战壕,来来回回不知道爬了多少次。 孩子们没有找不到的地方,但麦田里有个坟堆却是不敢靠近的。那是一座孤坟,静静地待在那里,早已荒芜,多少年就那么呆着,也没有人知道它是谁,只知道坟头竖着一棵“怜子树”。 坟头的树通常不容易长大,大了,乡下人怕遮得庄稼不发盛,于是总想把它拔了。然而他们也忌讳的很,害怕无端地拔树会遭来报应。 坟上的树就像是墓主人的眼睛,它随时都在看着过往的行人。拔树的人一瘸一崴地爬上坟头,原本足下就很难立稳,而坟顶的泥土还会顺势灌满他的鞋窝。瞬间,一股凉意窜向头皮,哪里还敢拔树。回村后,逢人便说那座坟有灵,坟头的树更是。于是,那座坟,再也没有人动它,树也越来越粗壮开阔。 问村里的老人,他们也说不清,只知道是松大爷老婆的坟。倒是那棵怜子树,在岁月中静坐,有些年头了,孤寂而荒凉。 树,就在周元咀头的路边,对面便是辽阔的成子湖,四周也没有几户人家,只有昼夜不休的潮声。偶尔也有村里的出殡队伍路过这里,那时,祭仪的执事总会神色庄重,默默地祷告几声后,捏起一沓纸钱扔向空中,纸钱在空中打个卷,顺着风,慢慢地落向树的枝头。 有个老渔民倒是知道松大爷的事,说那天松大爷带着老婆和儿子下湖捕鱼,湖面风起,老婆和儿子都滑入水中,待松大爷救上儿子后,老婆已被湖水冲得不知所踪,直到第二天才找到遗体。这个老婆是松大爷后娶的,儿子也是拖来的,没能救起老婆是他最伤心的事。然而更揪心的,儿子落水后却落下了残疾,整天疯疯傻傻,缠着松大爷要找妈妈。 松大爷原先还有个女儿,那是他第一个老婆生的,早就嫁到了外地,后来就连这个女儿回家也对他不依不饶,松大爷也不说话只是呆坐着流泪。 松大爷不知道自已能活多久,但他发誓一定要把儿子拉扯成人。想不到的是,那天他儿子和队长家的二顺玩捉迷藏,可二顺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他儿子,最后喊松大爷也过来找,整个村庄都找遍了,也没信息。 齐膝茂密的麦子,像绿碜碜的海洋,队长让村里的几个壮劳力硬是把它走了个遍,最后还是在松大爷老婆的坟前找到了孩子。那坟前有条臭水沟,只有洗脸盆那么浅,孩子脸朝下竟然就这么淹死了。 这对松大爷来说更是雪上加霜,村里人都说是他母亲有灵,实在是挂念孩子了。说来奇怪,也就第二年,那个坟头就长出了一棵树,村里人都叫它“怜子树”。 麦口,后庄三鬼子的独轮车肚翘断了,想折一根树枝代替,刚爬上坟头,他的嘴巴陡然间就歪了,中医大夫说是邪风扫的,后来用寸半长的银针折腾个把月才恢复。其实,三鬼子心里特别清楚,他记得去年曾暗下里打过松大爷的痴儿子。 儿子也去了,松大爷便觉得无事可做,每天就是猫在家里,也不与人来往。他常在梦中见到老婆,而且老婆每次都说让他过去。松大爷并不害怕过去,只是觉得自已实在无颜去面对这件事。由此他决不敢做梦,常常夜半蹲在院中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 那年分产到户,队长故意把坟边的土地划给松大爷,他显然不同意,于是极力辩驳,可全村人都认为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村上谁会愿意去接触那座有灵的坟呢?队长家的二顺,后庄的三鬼子,不都是被吓得半死吗!最后没办法,队长还是硬划给了松大爷,然而松大爷虽勉强地要下了那块地,却也不去耕种,任它荒芜。 逢每年栽水稻,这个坟便成了碍眼的东西,尤其是晚间放水,人们路过坟丘边总觉得心惊胆颤。松大爷更是胆小,断不敢去他老婆的坟前,更不敢看那棵树。他甚至觉得那树天天都在看着自已,他实在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他得走。 多日后,当一场夜雨推开了松大爷的家门时,人们才发现院内一片狼藉,人走房空。 日复一日的风逐渐吹散了人们的记忆,那座坟也慢慢地被人淡忘,关于怜子树的故事更是没有多少人能记得。坟依旧还那么待着,树却苍老了许多。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路过坟前,还会望一望,叹二口气。 其实,树也不会太寂寞,川流不息的野风常抚慰着它宽阔的树冠,那些远方过来的飞鸟,倦了,也会在这里停一停,歇一歇。 几年后,有从上海回来的一对夫妇把坟重新修了一下,据说是松大爷女儿和女婿?z口子,坟修的高大坚固,通体由水泥做成。不过,树还留在坟顶,前面也立有碑文。村里人向他们问起松大爷的情况时,他们说松大爷是来不了,他在上海也有了自已的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