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忆是十三只猫里命运最惨的一只。如果当初能预见她的未来,我怎么也不会收养她,她的命运也就不会这么悲惨了吧。 那天我听到楼顶上有猫叫,一声接着一声,一定是一只饿坏了的猫。我端了一个装了猫粮的玻璃碗,到楼顶去找寻。我看见一只瘦弱的橘猫,大概有四个多月大,正站在楼顶一处栏杆的木板上,翘着细细的尾巴呼叫。他见我走过去,便迅速躲开了,跑到离我几米的地方望着我。我把玻璃碗放在木板上,往后退了两三米,橘猫迟疑着走到碗那里,开始大口地吃起来,边吃边警惕地望我。我怕吓着他,就走开了。后来我上楼去查看,发现碗已经空了,我把碗拿了回来。第二天下午我又听到猫叫,我又上去喂他,这次他不怎么怕我了,跑到我脚边来,我放下猫粮让他吃,可他吃两口又看我一眼,吃两口又看我一眼,好像有些不放心。我于是转身走开,没想到他慌忙跟着我跑,我站住他也站住,还围着我的脚跟转,并一直跟到了我家铁门外。这下我作难了,难道我又要再收养一只?我想楼顶上有遮风避雨的地方,现在不是冬天,他在外面不会太难过,我可以经常拿猫粮上去喂他。于是我关上了铁门。但他一直守在门口不走,发出一声声的哀告,引得茜茜兴奋异常地在铁门里蹦跳不已,立起双腿查看外面的情况,不断发出“咯咯咯”亢奋的鼻音。我站在铁门里看,觉得这只猫长得有点像朵朵,只是眼睛远远没有朵朵的灵气和神采。从小在外流浪的小猫,长期挨饿受冻、担惊受怕,营养跟不是,精气神自然就比不得家养的猫。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橘猫吓得一溜烟跑到楼顶去了。 接连两天橘猫都来铁门外叫唤,我于是对他妥协,开门接纳了他。我确认了她是母猫,为了纪念永远离开我的朵朵,我给她取名叫“小忆”。 那个时候,我对猫咪的绝育还没有重视起来,没想到这种无知和疏忽间接造成了小忆悲催的命运。 也许因为从小在外流浪,也许是一种天性,小忆的性情特别温顺乖巧,她总是静静地趴在我怀里,不声不响、不急不躁,眼神里都是依赖和顺从。甜甜偶尔从她的“育儿室”里出来透透气,看见我抱着小忆靠在沙发上,她眼里闪出警觉和嫉妒的光,飞快奔到我面前,冲我“啊啊”的叫,好像生怕我忽略了她的存在。我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她硬挺着脖颈好像很不服气。 甜甜从小在家里长大,但她有个怪毛病,就是从来不让谁抱她,每次我抱起她,她总是很抗拒地挣脱开,跳到一边去。我没好气地说:甜甜上辈子有可能是被别人甩死的。但是她又总是很粘人,是个话痨,随时冲着我们“叽哩哇啦”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特别是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她更是喜欢碎碎念。早上我打开房门,她多半会守在我门口,在我开门的一瞬间,伸出两只前爪爬在门框上,身子立起来,脖子后仰,同时抬起她的小脸半眯双眼给我抛个媚眼儿,张嘴发出“妈啊”的一声娇唤,样子极尽献媚讨好。 是的,甜甜是家里唯一会叫“妈”的猫。特别是她想让我抚摸她的时候,更是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叫声一声比一声急切,圆溜溜亮闪闪、一眨不眨的眼睛里充满期待渴望和恳求,使我不得不一次次地伸出手来满足她的愿望。她身子一软,就势躺倒在沙发上,开始投入地享受她的腹部按摩。她喜欢我揉她的肚子,这时候的甜甜就像是一个面团,任随我怎么揉搓她都觉得好舒服,张大嘴“啊啊”地叫着,扭过头来瞪视着我,好像在不停地念叨:啊舒服,舒服!继续,继续!她倒是舒服了,可我的手为了侍候这位贪得无厌的主子就有罪受了。所以我有时候不想坐到沙发上去,只要我一坐上沙发,甜甜就会飞快地跳到我身边来,重复表演着她的伎俩。有时候我烦她得很,不想理她,她便会一直蹲在我身边叫,开始是柔柔的嗲嗲的,然后是渐渐提高嗓音,见我仍然无动于衷,就会伸长脖子发急地大叫两声,满脸的质问,好像在厉声呵斥我,为什么还不开始我的按摩工作?我又好气又好笑,扬手佯装要打她,她害怕得立即缩脖子眯眼,暂时屏声静气,老实趴了不一会儿,她又心有不甘地开始“妈啊妈啊”地仰头朝我叫起来,只是声音明显比先前弱了很多,质问的脸色又转变成了恳求,扮成一副可怜相。我磨不过她,只好又向她伸出手去。 有一段时间我从心里不喜欢甜甜,甚至讨厌她。因为她的争强好胜、心狠手辣,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心机颇深让我觉得她有些可怕。这样描述一只猫也许会让人觉得夸大其词、匪夷所思。但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 在甜甜发现家里突然出现了小忆这只母猫的时候,便本能地开始警觉起来,完全沉溺在母爱里的心思仿佛惊醒过来,开始感觉到一种威胁。与她柔情蜜意的雪雪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小忆身上,经常在她眼皮子底下秀恩爱。于是甜甜当机立断决定显露她的优势,把三只小猫一只一只从床底下衔了出来,领着他们在客厅里示威。三只被解放的小猫活蹦乱跳十分逗人喜欢,小忆也追着他们一起玩耍。甜甜像个骄傲的女王,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当小猫们在客厅里玩得正开心的时候,甜甜觉得放风的时间到了,冲到她儿女们的面前,严厉的驱赶他们回到卧室的床下去。小猫们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很不情愿再回去被幽禁,甜甜便厉声训斥着,执意把他们一一衔回去。 也许就是甜甜这种过激的育儿方式,使得小猫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惧怕我们,不管是纹纹还是圆圆,都不会让我们靠近他们的身体,见我们要走近了,便一扭身逃开去。有一次我想抱起圆圆,刚刚搂着他的脖颈,他便转头咬了我一口,虽然咬得不是很重,但也吓了我一大跳。我生气的丢开他,心里很是沮丧,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在家里出生长大、朝夕相处一年多的圆圆对我竟这么抗拒。 我发现小忆也怀孕了,我给她补充营养,买猫罐头给她吃,她从小在外面流浪,身体还没有十分恢复元气,在这种时候怀上,我担心她身体不支。 小忆平时很少发音,神情也总是小心翼翼的。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她是迫于甜甜的压力,还以为她本来就是这种性情。那天晚上小忆显得有些烦躁,在沙发上来回地扭动身子,两只前爪刨抓沙发垫子。我预感到她要生产了,就在一个纸箱子里铺上棉絮,把她放在了我卧室的床头边。果然,半夜我醒来,开灯看见纸箱子里多了五只光溜溜的粉红肉团,我惊喜地蹲在纸箱子旁观看。小忆静静地卧在她初生孩子们的身旁给他们喂奶,沉默地看着我,眼神温柔沉静。我摸摸她的头,抚抚她的背,她低头舔她的猫仔,浑身散发母性的光芒。 几天后,五只小猫仔浑身长出了毛,四只黄白相间,一只很特别,是黄白黑三色。我晚上睡眠不好,就把小忆和她的五个孩子放到了大卧室的角落里,儿子已经去了重庆,大卧室里没人住,只是我们要经常进进出出地拿放衣服。老公又是一个特别大意的人,我经常叮嘱他随手关门,但他总是忘记。于是,甜甜偷空便会溜到卧室里去,在纸箱子外偷窥,我觉得她行迹有些可疑,如果我及时引起重视,把纸箱子转移到另一间不常进出的小卧室,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小忆尽职尽责地卧在纸箱子里喂奶,神情安详。但只要甜甜走到箱子外面,她便会显得局促不安。我担心甜甜伤害到他们,总是把甜甜赶出屋去。小猫仔生下来的第四天,我发现那只三色猫仔不见了,只有四只黄白花的围绕着小忆,而小忆是一副全然不觉的模样。听说有的母猫会吃掉自己生下不久的幼猫,我不相信小忆会这样,难道是甜甜?我心里的疑团无法得到证实。 可是我还是没有想到要转移一下这个装着小忆和她孩子们的纸箱,我事后质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考虑不周,我一向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可是在关键的时候,我却没能帮助到小忆,让她经受了惨烈的丧子之痛。 三色猫仔莫名其妙消失后的两天,更加恐怖的一幕发生了。老公又一次没有关上卧室的房门。当我走进去的时候,看见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四只弱小的血淋淋的尸体。茜茜、甜甜和小忆站成了一个三角形,面对着卧室门的小忆鼓睁着双眼表情异常地瞪视着她面前的一只狗和另一只猫,身体弓着,发出愤怒的低吼。茜茜傻呆呆地望着小忆,甜甜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从她的背影看,仿佛正在围观。 我惊叫一声,小忆更加惊慌失措,跳起来用嘴叼起一只死去的猫仔,蹲下来“嚓嚓嚓”地吃起来,样子十分恐怖,好像发了癔症。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跳过去指着茜茜吼道:是不是你咬死的?!茜茜睁着她那一惯二百五的眼神望着我,嘴巴微张,好像也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甜甜“啊”的叫一声便跑开了。小忆已经快速地吃掉了地板上的两只猫仔,她迅速叼起另一只,冲出了卧室的门,跳到客厅的餐桌上,把猫仔的尸体放在桌子上,抬头惊恐地望着我们。她的嘴角挂着血印,呲着牙,眼里射出可怕的光芒,已经完全不是平时那个小忆。她重新叼起死猫仔,逃到了阳台上,一跃上到防护栏,又开口大嚼起来。 曾经听人说过,母猫体弱体力不支的情况下,会咬死自己刚生下的幼仔吃下去,但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但我一直给小忆补充营养,她不至于这样吧?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母猫在受到威胁感到极度不安全的时候,也会自己杀死她的幼崽。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比较大,如果抛开茜茜和甜甜动手的可能性,那就是小忆也许受到了甜甜的威胁而又无力反抗的时候,担心自己的孩子落入甜甜的魔掌,自己先下手为强。那罪魁祸首还是甜甜? 这扑朔迷离的悬案弄得我的心情十分灰暗,自责咬噬着我,是我没有呵护好小忆和她的孩子们。五条活生生的小生命就这样不明就里地消失了。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在装饰公司上班,工作很紧张,经常加班到很晚,回家也只有洗洗上床的精力了。心里想着应该把雪雪带去绝育,但一直拖着没有去。白天家里没有人,不知道几只猫相处得怎样,晚上回家感觉一切没有什么异样,小忆已经恢复了正常,也会偶然追着三只小猫玩耍,只是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喜欢亲近人了,独自发呆的时候多起来,看见甜甜眼里会闪现惧怕的神色。又过了两个多月,小忆突然不怎么吃东西了,神情忧郁地长久蹲在地板上发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生病了,想着等休假的时候带她去宠物医院看看。没想到接下来的两三天她完全不见了踪影,我在家里到处找她,最后发现她躲进了厨房的厨柜下面,卷缩在里面怎么叫也不出来。出来后直接跑到小卧室的床上生下了两只死猫仔,又在电脑桌下生了一只,也是死的。厨柜下面好像还有两只。然后,她故伎重演地把电脑桌下的猫仔尸体一口一口吃下去。 我想起她几天前就开始不怎么吃东西,突然有点明白,难道她是故意把自己的孩子饿死在肚子里?难道她又受到了甜甜的威胁迫不得已自己扼杀了自己的孩子们? 我再一次愕然,感觉家里这些猫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上演猫界宫斗剧,而我却一无所知,无能为力,总是在残酷的事实面前才幡然醒悟。可是,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我赶紧把雪雪带去绝了育,断绝了小忆再一次被伤害的可能。 我认定罪魁祸首是甜甜,我单独把小忆关在小卧室里,与其他猫咪隔离开来,我心里想着给小忆多补充营养,细心照料她,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好起来。 然而小忆的神情一天比一天忧郁,接连两次的丧子之痛和精神上的恐惧悲愤,使得本来就不很健壮的小忆更加虚弱起来。我单独给她弄的鸡肉和鱼肉她也不怎么想吃,整日卧在床铺上,眼里充满了哀怨。 我带小忆去看病,医生说要先打b超,看她子宫里面是否还有没有产下的死猫仔。在手术台上给小忆剃毛的时候,我和另一个助手一人抓住她的两只爪子,她惊恐地睁圆了双眼,不知道我们要把她怎么样。我柔声安慰她说:小忆乖,我们看病,很快就好了!她望着我,眼里闪现信任和依赖的光。 b超显示子宫里没有异物,医生也找不出她不吃不喝的原因。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预感到小忆活不了多久,因为她自己已经断绝了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小忆的身体迅速衰退下去,身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卧在床上的时候,肩胛骨高高耸立,本来就小的脸更加尖长。每次我推开门进去看她,都见她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眼睛无神地望着我,朝我“喵呜”低叫一声,好像在说:你来了。身体挣扎着要爬起来,我过去抱起她,把脸贴在她的脸上,泪水扑簌簌滚落在她的头上。我抱着她无声地哭泣,我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也许她一直在静静地等待那一刻,她在这个家里只生活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可是留给她的伤痛却是那么多。 最后几天,小忆已经不愿意呆在床上,她自己跳下床来,躲到了床下的角落里。她一定知道那一刻越来越近了,她想悄悄地、不被看见地离去。我每天用针筒喂她蛋白粉,坚持了一个星期,但后来已经喂不进去了,蛋白粉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我用纸给她揩,她嘴边的毛还是被粘成了硬邦邦的一绺绺。 我用一条大围巾裹着小忆,把她抱到了楼顶。正是深秋时节,天色阴沉,有微凉的风呼呼吹过。我把小忆小心地放在地上,她站立不稳,却急急地想挣扎着跑起来,可是她双腿无力,身子一歪又倒下了。我把她抱起来,放在了栏杆的木板上,那里是我第一次看见小忆的地方。我反复念叨着:小忆还记得不,妈妈就是在这里遇见小忆的,小忆跟着妈妈回了家,我没有照看好你,对不起,对不起……我忍不住趴在木板上呜呜呜呜地哭起来,悔恨和悲伤溢满了我的胸膛,当初的我怎么会想到小忆会经历这么悲惨的命运,如果知道是这样,我宁愿她在外面流浪,或是早早为她找一家人送养,她也不至于落得这种下场。 凉风还在继续吹,我抬起泪眼,小忆的脸还是一惯的沉静,只是眼里的幽怨退去了一些,浮上来些许视死如归的淡然和超脱。 我下楼回家把小忆放在沙发上,茜茜、雪雪、甜甜和三只小猫看见小忆的样子,都不敢靠近她。也许他们也预感到了小忆面对的不详,都静悄悄地躲到了一边。 我去卫生间洗东西,随时侧头观察着客厅沙发上的小忆。她的脑袋一直耷拉在包裹着她的围巾外面,微闭双眼,我看见她脸的侧面好像一个静止的雕像。我再一次转头看她的时候,她突然把两只前爪伸到了围巾外面,奋力地扭转头来望我。我连忙跑到她面前,她长大嘴想拼命叫出来,但喉咙里只发出了微弱的“啊啊”声,同时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握住了小忆伸出来的双手。她的手已经没有多少热气了,毫无力气地搭在我手心,我心痛地叫着:小忆,小忆!她专注地看着我,张开的嘴里已经发不出声音,圆睁的双眼慢慢在关闭。她抽搐了几下,终于咽了气。 我失声痛哭起来,把小忆再一次搂在了怀里。旁边的几只猫吓得大气不敢出地望着我,眼里露出惊恐费解的神情。 我用手轻抚小忆的眼睛,可是她怎么也不愿闭上,一直半睁着双眼,好像心里还有许多不舍和不甘,她的委屈心酸和怨恨,会随着她生命的消失和身体的渐渐僵硬而封尘吗? 我把小忆密密地缝在一个干净的布袋子里,外面加了三层塑料口袋,都牢牢的扎上口子,我希望沁入地下的雨水,不要打湿了小忆瘦弱的身体。我在小区外面的树林里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土坑,把小忆轻轻地放了进去。我填好土,用脚把土踏严实,并在旁边的一棵瘦高的树身上刻下了“小忆”,以免我以后找不到埋下小忆的地方。我要常常来看望她,使她不至于感到孤单寂寞。 风吹着树叶沙沙沙地响,好像小忆在耳边述说她今生的遗憾。我希望在小忆的回忆里,能够有一些温暖,让她不到两年的猫生中,不至于全部是灰暗。按照人的年龄来计算,小忆应该还是一个妙龄少女,在正当花季的时候,在极度忧郁悲愤中,结束了生命。 虽然小忆已经走了那么久,但此时回忆还是令我泪流不止。对小忆的愧疚和心疼,会一直伴随着我,只要我活着,小忆就没有死。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