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已经死去了十年了,他死的那天是十月四号。 那天清晨,有点薄雾,天气不是很好,凉飕飕的。我刚在市场上摆好摊,旁边做小百货生意的一位大姐对我说:“你不去看看你的好朋友吗?他死了。” 听到“酒鬼”死去的消息,我并不太震惊。“酒鬼”的名字叫荣华,他不仅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的亲戚。我跟他是姻亲,我大姐嫁给了他的兄弟。 “酒鬼”死的时候,只有四十七岁。我知道他的寿命不会长,所以对他的死讯,并不感到太震惊。 有一次,我们在我大姐家聚餐。两家的亲戚都来了不少。吃过饭,大家搭了牌桌打麻将,我嫌吵闹,走到楼下去抽烟。我用一只手靠在路旁的栏杆上,远望着灯火通明的市区。“酒鬼”也出来了,他说:“还是楼底下空气好。” 那时,已是一月天,夜晚的气温很低。“酒鬼”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背心。他清瘦的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我握着他的手问他:“你喝了很多酒,又穿得少,冷不冷?” “不冷。”他嘴里吐着烟圈,眼睛望着远处市区那一片灿烂如锦的辉煌,说。 在握着他的手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他在发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像一只失去了保护的小兽,在苍凉寒冷的夜里瑟瑟发抖。 那时,我有种感觉,觉得他的寿命不会长了。 我一向对我大姐夫和他的家人没有多少好感,“酒鬼”却是个例外。“酒鬼”瘦筋筋的,头发掉了不少,一双眼睛因为脸特别削瘦的原因显得很大,和他的脸极不协调。他不喝酒的时候眼睛里全是精气神,十分明亮;喝了酒,眼里就只有一片混浊迷离的颜色了。他老是要喝酒的。 刚开始的时候,“酒鬼”的印象还像我的其他姻亲一样,只是个传说。我没有见过他本人,所有关于他的印象都是听我母亲或大姐的讲述而汇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们说的最多的就是他滥酒,当然也提到过他一些好的地方,比如爱家顾家。 我那时十分向往能够见到我大姐夫家的所有亲戚。他们的名字常常使我生出一种人如其名的美好幻想。 我的大姐夫有五姊妹,老大是酒鬼,叫荣华;老二就是我姐夫,叫荣扬;老三叫惠萍;老四叫惠香;老五叫荣建。我向往见到他们的另一个原因是和身份地位有关的。他们都是大单位的职工,而我只是一个流民,无职无业的流民。我总觉得我也许和他们能够交上朋友,就像小女人傍上了大款,有所依靠。 但是,慢慢地,我认识了他们,也知道了他们是看不起我的,除了“酒鬼”以外。 第一次见到“酒鬼”,是在一个黄昏里。那天,我们一家人坐在出租屋外吃饭。“酒鬼”突然扛着一块木板跨进了出租屋小院的长门,他大声喊着:“兄弟,我给你找到了一块木板。” 夕阳从矮墙上越过,照到他略微苍白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很有活力。他原来是那样精神,肩上扛着块大木板,一只手扶着,大踏步地走过来。 母亲忙对我说:“快去接着,那是你大哥。” 我迎着他走过去,接下了木板,请他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他笑着,爽快地说:“吃啥饭哟,坐一会儿得了。” 他的个子在他们五姊妹中是最高的,身材却不魁梧,看起来很单薄,比不上他的兄弟和妹妹们。 木板,是我要用来做摆摊做生意的。初来乍到,没有朋友,央了姐夫想办法去弄一块。一个星期后,姐夫气呼呼地跟我说:“自己的事情自己想办法解决。”我知道他为什么气呼呼地回我这样的话,他爸家里有很多木料、木方,随便可以弄一些来做个木板,他去要了,没有要到…… 母亲后来找了“酒鬼”帮忙,没想到第二天“酒鬼”就弄来了一块大木板。 这件事,让我对“酒鬼”有了好感。 后来,“酒鬼”就经常到我们租住的地方来,来了之后,他也很少跟我们聊正经事,像工作上的,像家庭琐事,等等,他是根本不提的。 他总是似醉非醉的样子,天南海北地胡侃乱说。我说我喜欢哲学,他说了一句话把我逗笑了。他说:“哦哟,你好学得很,要当共产党员!”他坐在矮凳上,身子挺得笔直,一本正经地用他的大眼睛瞪着我看。谁料到,刚才他还在胡说八道,突然冒出一句“共产党员”,又看到他态度如此严肃,我忍不住大声笑起来,他也跟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会做一些小菜,于是大姐夫家每次家人团聚,大姐总要求我去帮忙做菜。她总说,无论怎样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帮帮忙。我推脱不过,只好答应。 “酒鬼”每次回去团聚,总是要喝很多酒。他喝了酒也不吃饭。饭桌下来,大家自然照例要打麻将娱乐。“酒鬼”一般是不参战的,醉醺醺、颤巍巍地在各个屋子走来走去,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大家也不理他,有时候嫌他烦了就呵斥他两句,他也不管,干脆倒在沙发上看他们打麻将。有时候,三缺一,大家又逮了他来凑数。他坐下来,也凝神静气地打麻将,摸牌、出牌却很慢,常惹得其他人一阵牢骚,他也不管,自顾自地认真打牌。 我喜欢坐在旁边看他打麻将,很多时候,他都是诈胡,一盘牌打完,他收了钱,迅速地把自己的牌翻扣在桌上,不给别人看,然后跟着大家一起很随意地和着麻将。他说:“我的牌,就不用看了吧,兄弟在我旁边看了的。”大家也不在意,反正他就是那样特立独行,很有个性的。 “酒鬼”和我成了好朋友。他常来我家,我也经常去他家。 他的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富裕,住的是老式的楼房,家里的家具也很简单。每次我去,他都要招待我好酒好菜。他说:“家里就这个样,莫笑话。”我说:“哪能呢?” 大嫂一般不在家,她喜欢打麻将,经常不着家。“酒鬼”那时就很自在,放肆地喝酒。他喝酒是细水长流式的,慢慢慢慢地喝,喝上一天也可以。 他家到处都是酒,瓶装酒、玻璃缸里泡的酒,甚至暖水瓶里都是酒。 有天晚上,他喝醉了,强留我陪他一起睡,他说冷,要我和他睡在一床,他紧紧地抱住我,不停地说胡话。我仔细听了很久,才听明白他一直在叫大嫂的名字。 “酒鬼”如果不喝酒,他是心细如发的。有一次,我和我大姐去他家做客。去了以后,发现他没喝酒。 他很热情地招呼我们,泡了茶,端来了瓜子水果。他和我大姐聊天,让我见识到不一样的他。原来他对厂里的人事、关系各方面是十分清楚的,说得头头是道,对于各种厉害关系,他也分析得很有见解。至于家庭那一摊子事,他清楚,只说不过问太多。 那天,他完全把我忘记了,只顾着和我大姐聊家常。 “酒鬼”的儿子要出远门去学*,那天他请了我和我父亲。我们去的时候,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并没有其他的朋友宾客,连他的兄弟和妹妹们都没来。 “酒鬼”很郑重地请我们上桌,然后又很郑重地对他的儿子说了很多勉励的话。他的儿子很懂事,一直应允着。大嫂没说什么,只是招呼我们多吃菜。 送走了儿子,“酒鬼”更加孤单了。他办了内退,闲了下来。他喝酒似乎喝得更多了,有时候一大早我就看到他醉乎乎地走上市场。那时,我就拉住他的手,使劲地跟他握手。感觉他的手还有力量的,我才放心地丢开他。 我说:“少喝点酒,你不能再喝酒了。” 他说:“酒是粮食精,越喝越精神。” 后来的某一天,我们听说“酒鬼”住进了三医院,跑去他家打听。大嫂对我们说:“他已经喝成了神经病了,整天在家里说墙上有人。进了医院检查,医生说他已经是重度酒精中毒了,神经受到损伤,出现了幻觉。” “酒鬼”在医院里呆了一阵子,回家休养。有天出门没带钥匙,回不了家,他就从房门上方的小窗翻进去,结果挤伤了肋骨。从那天起,“酒鬼”就没有出过门。 然后,没多久我们听到了他的死讯。 他死在了厕所里。 我记得他有一次跟我开玩笑。 我说,我如果活不下去了或者不想活了,就悄悄地离开人们的视线。 他说,到时候他就往河里走…… 他死了。工会派人来,在他家里设置了简易的灵堂。 挽联是我从网上找来为他写的,贴在墙上,挽联的中间是他的遗像,一张没有喝酒时照的相片。那就是他的灵堂。 他的儿子从外地回来了,跪在他的遗像前,伤心地哭。 屋子外的楼下,他的兄弟和妹妹们,忙着做收礼登记……当然,我知道的,这些礼,只是他的兄弟和妹妹们的朋友随的多。 “酒鬼”是没有多少朋友的,除了我以外。 “酒鬼”死了十年了。也许他是愿意的,不然他怎么那样亡命地喝酒;也许死对于他来说,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