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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我的姥爷
 
 
修改时间:[2019/09/22 23:06]    阅读次数:[283]    发表者:[起缘]
 

  姥爷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像,却又时时突然清晰起来;我只是在幼年时和姥爷见过几次面,可是对姥爷却有着殷殷的思念和浓浓的情意,还有,我的大名还是老爷给起的呢……

  

   初见姥爷

  从我咿呀学语的时候,母亲就常常给我讲述关于姥爷的事情,例如姥爷家是乡村里三辈子教书先生啦,远远近近村庄里人有什么红白大事都请姥爷去写字主事啦,姥爷家里有一大箱子绣像本的古书啦等等。另外,母亲常常给孩子们讲的故事中,郑板桥在潍县当县令的故事,潍坊城里一条街上出了两个状元的故事,被娇惯了的孩子受到暗算的故事等等,母亲讲,这都是她在孩提时代听姥爷讲的故事。但是,非常遗憾的是,尽管姥爷本身是“教书匠”,但是自己的几个女儿却没有一个读书识字的,因为那时人们的观点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说女孩子读书是没有什么用的。

  上个世纪五十年初期的一个夏天,那时我还是一个学龄前的孩子,母亲突然对我说要带我回老家,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因为我终于可以看到心仪已久的姥爷了,虽然听母亲讲,姥爷先前曾经到过青岛,只是那时我还小,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火车,尽管火车风驰电掣地奔驰在齐鲁大地上,房屋、树木、河流飞快地倒退着,我还是嫌火车太慢,正当我不耐其烦的时候,发现火车渐渐缓慢了,并且咣当一声停了下来。下车后,等在车站上的三姨和大表哥老远就喊着母亲……后来在城里三姨家,吃了一顿我至今记忆犹新余味不绝的面条后,三姨夫叫了一个农人,用独轮小推车推着母亲和我到乡下的姥爷家去。

  小推车在乡间小道上行进着,正是满野青绿、果实累累的大好时节,不久,在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村庄前,老远看到一位老者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母亲远远地就看见了,对我说:“那就是你姥爷!”走到跟前下了车子,当姥爷拉着我的手叫着我的名字时,我抬头看了一眼,姥爷给我的第一印象竟然是那一头齐耳的斑白披发,清癯的脸庞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只见他满脸笑容地说:“快回吧,你姥娘正在家里做饭呢。”

  姥爷家就住在村子东头,推门进去,院子里有一个很大的水缸,院子宽敞而洁净,没有太多的杂物。先前听母亲说,老娘是一个出了名的很勤快很能干的女人,我想,这院子一定是老娘拾掇的。几间土屋排列在院子里,当姥爷领着我走进正屋里面的炕屋时,我一眼就看到窗子边的土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张,上面画有一丛竹子和一方山石;窗子的另一边是一张模仿郑板桥“六分半”字体的字幅“难得糊涂”。现在回想起来,以画竹石称绝的郑板桥当年曾经在潍县当过几年县官,像我姥爷这般儒生一定是会大受其影响的。而在姥爷的影响下,后来回青后,我居然也画过几张竹石虾鱼图呢。

  第二天午饭前,我看到姥爷兴冲冲地从外面提着一只水罐进门,并喊道:“快找一只盆子来!”姥娘连忙拿出一只泥盆放在院子中间,姥爷把罐子里的水倒进盆子里,我赶忙蹲下来看,只见几只小青虾在水里一伸一曲地游动,好可爱啊!几天后,姥爷屋子里的土墙上又多了一张画着小虾子的图画,竟然和水盆里的那几只一摸一样。姥娘指着画对我说:“看,你姥爷干活不中用,就会弄些没有用的玩意儿!”她老人家哪里懂得姥爷的雅趣呢,再说姥爷几代人都是靠教书吃饭,农活有点疏忽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不过,不满的姥娘还是有一点宽慰的:“你姥爷这辈子可没少吃好东西,方圆几里谁家有事情都还请他去哩!”

  一天早晨,姥娘对我说姥爷要带我到桃园去,吃过早饭后,姥爷扛起一把铁锹拿起一只篓子就领着我出了门。跨过一条小河时,老爷指着一个小水湾说:“你看!”我便低下头,呀,水里面有许多和姥爷捞的一样蹦蹦跳跳的小虾子啊,那水清澈得见底!姥爷领着我走上一个小山坡,来到几株桃树前停了下来,我想这便是姥爷的桃园了吧。我看到树上已经结满了桃子,老爷摘了一个用衣襟擦了擦就递给我,然后挑着水桶浇树去了,浇完树便喊我和他一起抬土培树,当扁担压在我的肩上时,我大喊其痛,姥爷嘿嘿地笑着说:“不受磨难不成佛,别太娇贵啦!”干完活,姥爷从树上摘下几个熟透的桃子,在水湾里洗了几下,放在一只篓子里递给我:“回去给你娘尝尝!”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终于要离开姥爷姥娘回青岛了,母亲还要回去照料孩子和家庭,帮着父亲做生意,可是十几天的朝夕相处,让我和姥爷姥娘有了依依难舍之情。临别前在村头上,几个姨舅都来送我们,还有村子里的几个大人和小孩子,姥娘的脸上流着泪,姥爷向我们挥了挥手,叫着我的名字说:“狗子,过了年有时间跟着你娘再来!”

   姥爷的藏书

   据母亲讲,姥爷家里是收藏着一大箱子古书的,那是姥爷的祖父传给姥爷的父亲,又由姥爷的父亲传给姥爷的。根据母亲的描述,我想那一定是一些线装的书籍,用很薄的纸张印上字再折叠起来便是一页,母亲讲有的书还带有插图呢。自从听了母亲的介绍之后,喜欢读书的我就常常琢磨,这箱子里究竟是装着一些很么样的书籍呢。在那个年龄,什么经、史、子、集,我是一概不晓的,但是我却知道《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三侠五义》等等,也许姥爷的那箱子藏书中就有这些书籍的插图本吧。从此,我便急切地想能早一些看到姥爷的藏书。

   终于在上小学时的一个暑假里,我有了跟随母亲到老家去看望姥爷姥娘的机会了。还没出发我就欢呼雀跃起来,因为不久我就能看到姥爷那箱子藏书了。下了火车又坐上汽车,下了汽车又坐上小推车,当农夫把母亲和我推到村子口时,老远就看到姥爷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向我们走来。走到跟前他一边用手抚摩着我,一边说:“狗子都长得这么高了!”母亲说:“叫姥爷!”我喊了一声“姥爷!”

   第二天早晨,在姥爷家吃过早饭,母亲便和姥爷姥娘闲聊起来,母亲看到站在一边的我,突然问姥爷:“爹,狗子一直想看看咱家那一箱子书呢。”“书?啊——”姥爷似乎面有难色。母亲忙问:“怎么,没有了?”“有、有——”姥爷这才解释,书还在,只是那个箱子压在许多杂物下面,拿出来颇不容易。“这样吧,”姥爷说,“农闲时我收拾收拾,你和狗子过年回来再看。”母亲答应着。但是此后几年中由于家里颇忙,加之姥爷又来过青岛,所以母亲就没有带我回过老家。

   不久后,我上了中学,又不久,社会上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有一年冬天,老家来信说,姥爷又犯了痨病了,要我母亲回家看一看,但是这一次母亲走得匆忙没有带上我。不久后母亲便回来了,母亲说,姥爷是多年的痨病了,缺医少药,又没有好吃好喝的营养着,所以每年冬天都要犯,只是一次比一次严重了。可是我对姥爷的病情并不关心,却急切地问:“娘,俺姥爷那一箱子书呢?”“书?”母亲楞了一下,回过神来说:“那些书谁还敢留啊,都说是四旧,卖给做鞭炮烟火的了。”“啊——,那多可惜啊!”我的心中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和难过,几乎要掉下眼泪来。我似乎看到那一本本的古籍,被人撕裂开来,然后又变成了一个个炮竹,一只只烟火……

   文革后母亲又回老家看望姥娘,这时姥爷已经过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回老家,母亲给我带回来一个惊喜:“你看看那是什么!”母亲指着一个小小的花布包裹对我说。当我打开这个包裹时,一部带纸壳匣子的书籍出现在我的眼前,仔细查看,原来这是一套十二册的《康熙字典》。啊,薄薄的太史连纸、规整的楷书、清晰的刻印……我欣喜地摩挲着,如获至宝。母亲讲,也许是因为这部字典没有放在箱子里,当年卖书时漏掉了,所以才保留了下来。

   当这部《康熙字典》刚刚来到我身边时,我曾经常常用它查找生字,但是由于年代久远有的地方已有些许破损,后来我便不忍心再使用它,把它束之高阁。如今,每每当我无意中看到它时,便会轻轻地把它打开,深情地看着它,这时我就会想起了姥爷,想起了姥爷那箱子已然做了烟火、在光彩中湮灭了的藏书……

   故乡的味道

  不久前,我们小区的街道上新开了一家“潍县火烧铺”,一天中午我去买回几只肉火烧吃,咬一口,一股浓浓的香气扑鼻而来。吃着吃着,使我不由地回想起故乡的味道,想起姥爷来……

   记得小时候我随母亲回故乡看望姥爷姥娘,上午从青岛坐火车,过晌便到了潍坊车站。早已等候在那里在城里居住的三姨、三姨夫,把我们带回家后便赶紧给我们做午饭吃。一会儿,香气喷喷的打卤面便端上桌,我便迫不及待地吃起来,真可谓鲜香可口。过后我问母亲,三姨家的面条为什么那么好吃呢。母亲讲,面条是上好的面粉和上鸡蛋擀出来的,用鸡汤做的卤子里有对虾块、黄花菜、肉末和蛋丝,咋能不好吃。母亲还讲,老潍县人吃面是很有讲究的,开春吃春面,入夏吃凉面,隔三差五吃炸酱面,遇有喜事或者节令吃红面,如果家中老人祝寿则吃长寿面,小孩子过百日,就该吃肉丸子面条了。

   吃过饭后,三姨对母亲讲:“今天别走了,明天叫他姨夫送你们。”第二天一早,我还躺在被窝里呢,便听到三姨叫我的声音:“快起来吧,您姨夫买回饭来了。”我立时便闻到屋子里充溢着一股饭香味儿,再一看,桌子上已经摆好火烧和甜沫。起床后我赶紧在桌前坐下,喝一口甜沫,甜甜的香香的而且还麻酥酥的,细细一看,里面有豆腐皮、菠菜叶、红小豆、细粉丝和炸胡椒;咬一口肉火烧,满口都是肉香葱香的味道。姨夫说:“使劲儿吃,买了好多呢!还买了杠子头和芝麻油盐火烧,等会儿给您姥娘带去。”于是不久后,我又在乡下的姥爷家品尝到了另外两种火烧:杠子头虽然硬一点,但是越嚼越香;芝麻油盐火烧则是外酥内软,非常可口。

   姥爷看我吃得津津有味,便笑了:“潍县城里的火烧花样多着呢,等我有时间带你去城隍庙吃朝天锅烩火烧,那才叫好吃呢!”尽管后来姥爷并没有带我去城隍庙吃朝天锅,但是在乡下教书的老爷却给我讲了许多关于老潍县的故事,例如一条街上出了两个状元啦,郑板桥做潍县县令啦等等。老爷说,潍县城在清朝已经是很繁华的一个地方了,被人誉为江北的苏州城呢。说着说着,姥爷还摇头晃脑地给我吟诵了一首当年郑板桥写的关于潍县的诗歌,可惜我当时没有听懂。然而半个世纪后,我竟然在《郑板桥文集》中发现了这首《潍县竹枝词》:“三更灯火不曾收,玉脍金齑满市楼。云外清歌花外笛,潍州原是小苏州。”现在想来,潍县的饮食之所以这么味道精美,这么花样繁多,潍县人之所以这么会吃,与此地当年的发达繁荣不无关系吧。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吃昆虫也是在姥爷家。记得有一天姥爷做完农活回家时,还带回来几串蚂蚱和豆虫,叫姥娘放进一只小盆中并撒上一点盐。等吃晚饭时,一盘子香喷喷的炸昆虫就端上桌了。起初我还不敢吃,姥爷便给我做示范,拿起一只炸蚂蚱,一下子扔进口中便大嚼起来,一边嚼着一边说:“真香!真香!”于是我也半信半疑地尝试一下,这一尝不要紧,酥香可口还真吃上瘾来了。姥爷忙说:“别吃太多,不然要咳嗽的。”吃过饭后,姥爷又拿出一只萝卜切成小块让大家吃,我一向是不吃萝卜的,因为嫌它太辣,老爷硬是拿一块塞到我的口中:“咬一口尝尝。”我只好嚼了一下,没想到萝卜还有这么好吃的,又脆又甜,还饱含水分,于是又赶忙从桌子上抓了一块吃,姥爷姥娘见此情状都笑了。姥爷讲,潍县萝卜已有几百年的栽培历史,潍县的水土好,再加上用豆饼做肥料,当然就好吃了。记得返回青岛前,姥爷没有忘记给我们带上一袋子又甜又脆的潍县萝卜……

  多少年后,每当我因工作出差而路过潍河平原时,透过夜幕下的车窗,望着那远远近近依稀的灯火,我常常难以平抑我激动的心绪,我不由得想起了我那故去的的姥爷,他那披头的白发,他那觑着眼睛看人的样子,他那和蔼的笑容,还有那些贴在土墙上的竹画,那些游动在水中的小虾子,那一串串拴在草绳上的蚱蜢,都会常常在我眼前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