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北方仍然有些寒意,草木枯黄,没有一点活气。虽然在太阳下干着繁重的体力活但也不觉得热。这是海娃来这里的第二个月了,工头只给他烟和酒,借点零用钱都不能。他发疯似地用钢叉插着刚从砖机里拉出来软乎乎就像豆腐块似的砖胚。看着码在晒砖场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砖胚,这是我的劳动成果,为什么得不到劳动的果实? 他是被工头白永平骗来的,这是保定徐水徐村的一个私人砖厂。白永平是四川人,在陕西招了上门女婿,与海娃是同一个县。一起被骗来的还有八个男的,其中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经常咳嗽,一个六十来岁背驼的走路头都快挨着了地的老头,一个哑巴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另外还有三个女的,两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 做饭的是个四川的中年妇女。好像正在学*做饭,早上吃的馒头就和青面兽杨志的脸一样青,咬一口半生不熟,没法下咽。中午用蒸笼蒸的米饭,又干又燥。菜不是炒的而是用水煮的洋葱,每天都是洋葱、洋葱。晚上吃面条,煮好后舀在一个成年人可以洗澡的大铝盆子里,等干活回来已经融化了,几口下去忍不住地反胃。九几年的时候农村还比较穷,出门身上都没带多余的钱,想买点零食根本不可能。 因为没有工资,也借不到钱,就是想回家也不能啊!回去,哪有那么简单,一来就听说砖厂都有打手,谁要是跑抓住就打一顿。曾经有人跑到火车站都被捉回来了。 每天天刚亮就起来干活,一直到太阳落才放工,有时候赶工,晚上照着灯还要干活。就是海娃这样二十出头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也吃不消,累的一倒下就觉得浑身重的起不来,蹲一会起来就眼冒金星。看着同乡一个个渐渐黑瘦下去,他决定偷着跑回去。他和那个五十来岁咳嗽的老头商量好一起逃跑……他们带着那个小男孩,出的村口还没等坐上公交车,就听后面有人喊,是他们追来了,跑在前面的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好像是砖厂的厂长。他嚷着:“你们干什么?不想混了是不是?”声如巨雷,有张飞喝断当阳桥的气势。他们三个都有些害怕,好像自己做了错事,没底气地说:“我们不干了,想回家去。”“不干了也可以,但要等我招到人了你们才可以走,现在先跟我回去。”他们不敢在辩解,只好跟着回去了。 又干了几天活,海娃发现女人们怎么没人闹着要走?尤其是那个女孩不但没黑、没瘦,反而光彩照人,正如她的名字“光美”一样,即阳光又美丽。她说话时总带着微笑,红唇里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高挑的身材,性感的屁股。起初他们没怎么说过话,在一次停电和一次下雨休息时一起打牌之后他们才熟了,谈话也越来越多了。慢慢两人互有了好感,干活时他经常拿她的红帽子戴着,他也乐意给他戴。她对他的谈活也越来越温柔,越来越缠绵,眼神也越来越脉脉含情。 孔子曰:“饱暖思淫欲。”饥饿、贫穷、劳累,使他无心对眼前的美人多加关注,他只想着逃走,怕自己会死在这里,埋骨他乡、无人问津。砖厂死个人也不是什么奇事怪事了,他们本地人关系硬有办法摆平。区区几个从陕西来的农民工,他们是不会担心掀起什么波浪的。论钱,他们知道他们没钱;论关系,他们知道他们没关系;论人,打工的无非是几个老弱病残。 中午吃过饭他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就像是闹饥荒的年代快要死的人,就像是白门楼上的吕布,黑瘦、灰暗,眼睛也像死鱼一般。哑巴对他比划:瘦了、黑了,回去家人看到会流泪。 可兜里只剩下几块钱,从保定坐火车到陕西要几十块钱的,怎么办?思前想后,哎!终于有了,他叫来了那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对他说:“我看到另外一家砖厂招人,说是做一个礼拜就可以借钱,我们去那里做几天借点钱再跑回来怎么样?”“好嘞!这办法能行。”老头子说。于是他们连夜卷着铺盖带着小男孩跑去了前面不远的砖厂。工头接待了他们,给他们安排了住宿,三个人睡在一张铺着稻草的床上。这里的伙食稍微比白永平这边好一点,干的活却是一样的累。 他们坚持了几天后,工头借给他们二百块钱,海娃没有一个人拿着,分给一老一小每人五十块,自己拿了一百。他想:这一老一小的钱不够回去的路费,不行就把他们扔在这里自己跑。可又一想,万一出啥事自己脱不了干系。最后他决定把一老一小带回白永平那里。于是三人又卷好铺盖连夜逃到了白永平这边。 在这边又干了几干活,这一天正好停电放假,海娃一看机会来了。这次不能拿背包了,否则还是跑不掉,就空着手假装去前面逛集市,到了路口看看四下无人,迅速地上了公交车,坐在靠窗的位置拉上窗帘。到了保定火车站买好了车票,是晚上的车,还要等很久。他不敢坐在候车室,对了一下电子表,买了几个馒头就跑到车站旁边的一个巷子深处找了个地方坐下,直到晚上他才出来上车。 第二天中午火车到达了他家乡的县城。走到村头看到树木的嫩芽,美丽的桃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觉又来了精神,终日累积的疲劳仿佛都离他而去。见到乡党好像自己做了不光彩的事,不好意思正视,又好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没有勇气跟父老乡亲们侃侃而谈,真是:“近乡情怯,不敢问来人。”此后的日子里海娃除了干农活就闭门读书,好多年都没敢外出务工。他与光美也再没见过面,只在回忆中捕捉那美丽的容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