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写东西了,因为写散文之类的文字,自然会提及一些人和一些事,总被一些无聊的看客对号入座平白无故地惹出一些闲言和怨忿来,就卷纸搁笔,三缄其口了。 无奈年关将至,只要走到街上,看着满大街叫卖的春联、香、蜡、纸和鞭炮,听着摊贩们扯破嗓子的吆喝声,不论在白天还是夜里,总有一些有关年关的记忆在心海里泛起波澜荡起涟漪。醒来梦里魂牵梦萦和咀嚼回味中,我不觉平地生出许多感慨来,只好吐露笔端,堆砌成几行不甚整齐的文字。 以前农村经济困顿,很多人把新年、春节称作年关,过年像过关一样。但不管怎么说,过关也是过年,家家都得杀猪、买鞭炮、贴对子(春联)、请先人,“不管有吃没喝,三十晚上一盆大火”,过年总得要红火亮堂一回的。 很多人家,杀猪、买鞭炮、写对子等年事的置办,大抵是大人们的事,孩子们就都等着穿新衣、放鞭炮,或者去学秧歌。对我家而言,年关前有时杀不起猪,其他年事也一样筹备,不同的是,写对子、请先人这两件事,父亲从来不干,而是让我们孩子们去干,我上学以后就落到了我身上。 父亲为什么不肯去写对子、请先人呢?父亲是上过高小的人,也算是村里的老读书人,上学时常用毛笔写字,但他总觉得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写对子贴出去叫人笑话,我家的对子、先人牌位他从不自己写,得拿上裁好的红纸、墨汁到村里几个上过高中能提起毛笔写字的人家里去排队求他们写。父亲自己不写,求人又落不下面子,只好吆喝我们这些孩子了。 老一辈人上学时都坚持用毛笔写字,有一定的功底。父亲的毛笔字写得挺好,只是后来几经波折父亲最终没有吃上公粮做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读书、写字成了他不愿提及的过去。但父亲是个热心肠人,急公好义,尽管不愿写字,可遇上村里人的急事,他还是会欣然蘸墨落笔大书一番的。好几个村里人,因天热皮肤过敏得了“风丝”,家属领到我家后,父亲不管再忙也毫不推辞,二话不说便提笔在病人的左右两臂、前胸、后背分别写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八个字,晾干,让病人穿上衣服,嘱咐他回去后卧床休息。说来也怪,经父亲一写,墨汁发生了清凉祛毒的功效,那些人的“风丝”病没几天就好了。 除了写字祛“风丝”外,村里谁家要给家神庙献牌匾却一时请不到阴阳或其他会写毛笔字的人、谁家新买来粮食袋子、要邮寄的包裹都会来找父亲写字,父亲照例会一一应允,仔细认真书写,有人感谢他,他总说:念了好几年书,给大家帮帮忙总算也用上了,没啥感谢的。 求人写对子、请先人其实很麻烦,人家会找理由推脱,不推脱时得排队,轮到跟前要按纸、磨墨,再找地方晾干,有时等得久了,错过了贴对子、接先人的时间,父亲就会骂骂咧咧埋怨好一阵。 上高中后,我最害怕过年了。由于求人写对子、请先人煞费周折,一到年关父亲便让我用毛笔写。这对我真是个天大的困难,因为我的钢笔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乱七八槽,有时候连自己也认不得,学校当时没有书法课,学生没有写毛笔字的*惯,再者练*书法,需要笔墨纸砚,花费也不少,我家的经济条件是根本不允许的。平实没练过,怎能年关时提笔写对子,即使写了,那样的字贴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我是断断不能写的。父亲却坚持说,都上高中的人了,你学的东西应该不比他们少,连个对子都不会写,还要拿给别人写,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平时好好练练,写上一两回就好了! 父亲连哄带骂,非得让我写对子,我推托了一两年,父亲骂了一两年,弄得家里过年的喜庆味道也淡了不少。母亲说,实在不行,买上两幅贴上对了,再别难为娃了。父亲听了,两眼一蹬说,你说啥,买上两幅!买来的对子贴上去喜庆吗?咱家几个娃是读书人,连个对子都写不了,那还供他们上学干啥? 看着家里为写对子的事闹得不愉快,我非常惭愧。父亲说得没错,书法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传统,是读书人就该写一手好毛笔字,但我连握笔的姿势也不会,实在有辱斯文,是该练练毛笔字,给家里写写对子了。 上师专后,第一学期学校开设了书法课,老师给我们讲解示范了握笔姿势和点横竖撇捺的起笔、落笔技巧,要求从写楷体字开始,勤写勤练,边练边悟,掌握书法的基本要领。加上我们宿舍里有一位姓董的陇西籍舍友,他是师范保送生,具有扎实的书法功底,课余和周末只要一有时间就专心致志地练起字来。老师的教导和舍友的感染,加上过年写对子的现实需要,让我对书法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买了书发帖、毛笔和毛边纸,也开始学写起毛笔字来。不过,我是个急躁的人,不像董同学那样认真投入,临摹多,感悟少,不能掌握运笔技巧,进步相当缓慢。 尽管如此,我总算能提起笔了。那一年年关前,还没等父亲嘱咐,我便准备笔墨,裁好红纸,抖抖索索地写起对子来,我边写边偷偷地瞄一眼在炕上喝茶的父亲,只见他呷一口茶,停下来又看一下在方桌前写字的我,脸上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我刚慢吞吞写了一条,父亲便跳下炕,走到我身边看我写字,一边看,一边说,嗯,好,没见你练,你倒能提起笔了,写的楷体字吧?还算整齐,放开来写,要是用草书写出来,对子就更活泛更喜庆了。 父亲的话让我心头一热,手里的笔也不听使唤,把一个字的一竖写歪了,我赶紧用笔描了起来。父亲一看,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歪了就歪了,字是黑狗,越描越丑,细心些,慢慢写,越写就越好了。 父亲的脾气一向比较暴躁,可在我写对子的时候却变得温和温暖了许多。大抵是我这个大家都公认的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能提笔写对联,让父亲找回了读书人的骄傲和自信,给我家的新年增添了不少光彩吧。 从那一年开始一直到上班后,虽然我的毛笔字没有一点进步,但每年年关,我还是坚持写对子,有时写楷书,有时写隶书,有时写行书,就是不会写草书,这可能与我胆小怯懦的性格有关吧。对子的语句,起初我是照着《春联大全》的书上写,除“冬去也一元复始,春来矣万象更新”、“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点点迎春来”这样的佳句外,我还自己瞎编对联,写在红纸上,以获得快乐体验和成就感,父亲看了,嘴里不说,心里还是蛮高兴的。除了写对子外,我还得请先人。说是请先人,其实就是写先人的牌位,在裁成的长方形纸条上用小楷笔端端正正地写上“本因三代宗族”、“故先考府、妣慈”父母老大人之神位的字样,然后贴在上好木料做成木架上,便请好先人了。我至今不明白,先人牌位怎么要写成神位,先人怎么成了神?但父亲说就该那样写,我只能循规蹈矩了。 左领右舍和村里的其他人知道我也能写对子、请先人后,就把自家的对子、请先人的纸条、冥纸等拿到我家让我写,我作为晚辈后学,自然不能推脱,而且的热情接待,给他们一一写好、晾干,然后拿回家去。 这样一来,写对子、请先人就成了我年关前一件重要的事,所以得早早回家,回去得晚了,咱家的对子贴得迟,左领右舍的人也等得着急,父亲就不高兴了,不仅沉下脸来,还要唠叨好一阵子。 不过,2012年以后我写不写对子、请不请先人,就没有人埋怨我对我唠唠叨叨了。那年仲夏,父亲因病辞世,长眠在他耕种过的庄稼地里,再也不会督促我看着我写对子、请先人了。但每至年关,我还是要回家写对子、请先人,因为每到那时,我总觉得父亲还在盼着我、看着我写对子给家里增添新年的喜庆。 只是,请先人时,每每在大红纸条上写“故先考府君赵老大人之神位”一行字,父亲清瘦的面容便跃然纸上,向我点头微笑或唠叨着什么。过去父亲催着我请先人、接先人、敬先人,如今,父亲的血肉和魂灵终于被我幻化成了一行不工整的文字,成了供奉在香案上的牌位,呼之不应,摸之无温,岂不叫人痛彻心扉,潸然落泪。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了,送走灶神,迎来财神,不几天年关即至,我的高祖父高祖母、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和父亲一定在等着我和哥哥、侄儿、儿子接他们回家过年,我又得写对子、请先人了。 写对子、请先人,这些年关的琐事,真让人难以忘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