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警车开到拘留所时,交警张股长及他的助手王警官态度和蔼的告诉刘华下车办点事,然后一前一后的将刘华带到拘留所的接待室。 其实,刚一下车,刘华就已经看见挂在门房旁边的那块“琪水县拘留所”黑字招牌,阴森森的,有点恐怖。拘留所那单调的要掉渣的灰扑扑方形楼房,像古堡,也像一口棺材,正常人到这里都有毛骨悚然之感。 刘华心里一阵紧缩,直至此刻,他都无法将自己与这样的地方联系起来,犹如一生都与漂亮女人沾不上边。他有些疲惫,觉得脑袋里一股热血要从头顶上冲出来,两只耳朵发热,听觉似乎也想溜号,刘华倒希望自己也能化作一股青烟逃之夭夭。 一阵吼叫让刘华从懵懵懂懂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这声音使他平生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振聋发聩,因说话者中气不足,又要高声,所以显得歇斯底里,刘华脑袋依然一片空白,茫然地看着张股长,在刘华的心里,一直对威而不怒的张股长抱有好感,这是他此时所能找到的唯一一根稻草,是救他的命还是压断骆驼脊椎的那根稻草,他不得而知。人在困窘之际,总觉得此时大概就是最坏的状况,坏到极点,也就意味着好的开端。刘华还想等事情了结后,要好好感谢张股长,只要他不嫌弃,彼此做个朋友,将自家鱼塘里产的大青鱼每年送他几条,也没有多大的了不起。 “过来签字,你聋了?你妈的,要人叫三遍,欠拍!”又一阵霹雳传来。说话的是一位歪斜地披着警服的老人。老人面容清癯,简直一个活的木乃伊,要不是在这种场合看见他,刘华会以为他是捡别人不要的破烂裹在身上,碰上自己善心一动,或许还要施舍他几个钢?。 “这是拘留所的李警官。”张股长对刘华介绍道,依然面无表情。 刘华匆忙走过去,在李警官手指指着的表格空栏里,签上自己的姓名,又觉得太仓促了,签名的字完全没表现出自己应有的书法水准。来不及细想,一股浓烈的腥味扑鼻而来,这味道古怪,刘华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反正闻起来难耐又无奈。 “进去”。 “我?” “不是你是谁?字都签了。”李警官吼道。 刘华顿时双腿发软,顺着李警官手指的方向,踉跄地走进接待室里装着一扇铁门的里间,转身通过铁门上的小窗口乞怜地看着张股长。 “张股长,您看这——”刘华带着哭腔向张股长做绝望的求告,眼神里充满着哀悯。 张股长还是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就三两天,学*学*就出来。”转身就和他的助手王警官离开了接待室。 刘华看着张股长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稀里糊涂地点着头,似乎听见了,又好象什么也没有听见。 “这是怎么了?”刘华一遍遍的默默提醒自己要清醒,他摇了摇头,双手在自己脸上猛搓了几把,知道这一切像梦但不是梦。 接待室里间另一面墙上还有一个门,门开着,通过门外落日的余晖,他判断出这是里间的南墙,墙上仿佛还有暗红的印记,定神细看又好象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老天在暗示自己用头撞上去?那就真是头撞南墙了,若撞出个人命来,张股长会承担什么责任?不知咋的,刘华忽然对张股长产生一种莫名的愤恨。 没时间往下想,他被李警官推揉着、命令者,解了鞋带、抽了裤带、收了手机、取了眼镜、还搜出了钱物和两包半烟,登记时只有两包半烟遗漏了,仍放在桌上,李警官拿着半包烟递给刘华,介绍说“这个可以带进去,里面还可以买烟买吃的。” 另两包烟被遗忘在桌上,刘华不便提醒,反正自己不抽烟,今天出门办事带的三包烟,还留了大半包,就当破财消灾吧,接着又被带着从南墙那道门出去了。 门外是成凹字形分布的三栋楼房加上一面西高墙围成的封闭小院,院子中间是水泥地面,还装了一幅篮球架,微型的的篮球场就这样成型了,像个瘦弱的女人,却挺着高高的胸脯,其实不过是厚厚的乳罩裹着干瘪的皮囊。即所谓“慕煞登徒子,惨煞老头子”之属。 几个年轻人在篮下练*投篮,球无气,人无力,球拍在地上,嗡嗡作响,就是懒得弹起来,人也报复似地将球砸在篮板上,就是不让它进篮筐。 刘华从旁绕过时,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看着他,好像自己是个明星,或是给钱就陪睡的靓女,而偏偏这些人又都是给不出钱的主,恨不得眼光变激光,能将靓女的外衣瞬间化为灰烬。 抱着篮球的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人高马大,白白净净,富态有余,身上穿一套单薄的灰色内衣,脚上没有袜子,一双没有鞋带的运动鞋,鞋舌向外翻着,盖着鞋头,走动时一动不动紧贴着鞋头,像是黏在上面的,只有裤裆里的那家伙倒是跟着一路晃晃荡荡的,一副高官派头,气宇轩昂,大将风度俨然矣,显然是没穿内裤。 “高官”像是随意地晃悠到刘华身边停下来,嚷道“又进来一个。” 像是关怀,又像是幸灾乐祸,像发布新闻,也像宣布判决,像体察民情,更像招摇炫耀。可惜刘华不是皮肉小姐,给不了“高官”所需的阿谀奉承,相反,涌起一阵恶心,倒想一把将它揪下来,或让它立即消失。 刘华没理会他,跟着李警官在东楼的一间储藏室里领到了一套被褥及洗簌用具,说是储藏室,其实就是垃圾屋,门一开一股臭气熏得刘华发晕,只好屏住呼吸,抱着东西赶紧出门,深吸了一口气,谁知被褥上发出的阵阵霉味比屋里的味道还难闻,差点吐出来,刘华跟正在锁门的李警官说:“能不能换一床被褥?” “你以为这是宾馆旅店?讲什么条件。”口气生硬得简直要碰掉牙齿,撞出火来,好像刘华是他八代的世仇。 没办法,赶紧将被褥夹在腋下,好在不重,一铺一盖两床棉絮,加起来不足十斤,又改成用手抓着,提在手上,进了南楼第一层属于自己的拘室“107”。 107拘室是间长方形房间,南北墙上各有一扇窗户,钉着牢不可破的钢丝网,室内六张铁床整齐排开,床铺之间的距离不足三十公分,靠着最里面的一张床约一米的地方,砌了一段不足一米的矮墙,矮墙内侧就是大小便共用池。刘华进去时,拘室靠门的两张床位已被人占用,他睡觉打鼾,担心影响别人,自己走向最里的六号床铺,这时,正躺在第二张床铺上看书的戴眼镜的中年人开口了,“睡我旁边的床铺吧,靠里的床铺离便池太近,臭味大,你会受不了的。” 这是刘华今天听见的最有情谊的语言,他顺从的走向第四张床位。被子太薄,刘华准备晚上和衣而睡,用被子盖盖脚就行,也不再在意被子的臭味。 “眼镜”一直看着刘华整理床位,也不说话,待刘华安顿妥当也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刘华中饭已经免了,肚子正饿着,可依然没有食欲,看见“眼镜”与同拘室的另一个人打饭进来,放在第三个空床铺上,还有两份小菜,二人边吃边对刘华说“吃点吧,有什么想不开的?” 刘华以前总听人说牢饭难吃,看着这菜也不错呀,一碟回锅肉,一碟小白菜,虽然分量少,但这毕竟是牢饭呀。这样一想,食欲顿生,赶紧拿了碗去打饭。 这里是排队买饭,刘华自然是排在最后一位,排队的人不多,就十来个人。 突然前面一阵骚动,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三十来岁的人,一手拿着饭碗,一手按住脑袋从队列旁匆匆离去,头上、脖子上和衣服上沾满了饭粒,像淋了一场饭雨。 “这是干什么?”刘华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 站在前面的一位说:“他要求厨师多给他一点饭,被厨师用盛饭的铁瓢在头上敲了一瓢。” 话未说完,听见有人叫骂:“狗日的,多给你饭,别人还吃不吃?”显然是打了人还有理的厨师说的,只是没有人为厨师的“正义”之言喝彩,大概是物伤其类吧。 果然,到刘华就只剩下小半碗饭了,才够婴儿的饭量,没有厨师的“正义”,这半晚饭也没有了。 饭没有,多给点菜也行。 “师傅,还有菜吗?” “袋子里,自己拿。”厨师边收拾做饭的器皿,漫不经心地放权了。 袋子里只有咸萝卜头,鉴于前面的经验,刘华不敢再计较,默默地端着半碗饭和几个咸萝卜头回到拘室。 “来吃菜吧。”眼镜招呼着说。 “饭没有,菜也没有。”刘华抱怨道。 “没菜?”同拘室的小青年疑惑道,“你碗里的咸萝卜头不是菜吗?” “我指的是新鲜菜。” 二人听了哈哈大笑,眼镜口水裹着饭菜、鼻涕、眼泪一起都流下来,这小样刘华还是第一次看见,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眼镜好不容易忍住笑,用卷纸收拾好面部后,模仿小沈阳的口吻说“‘不带这么玩的’。听口音你是外地人吧,这两碟菜是我们自己掏钱买的,价格比外面高出三四倍,你想吃好的可以,还可以买火锅,价格更是高得出奇,来吧,今天将就着吃我们的菜吧,要吃好的,等会事务长要来预定明天的加菜,只要你不心痛钱财,什么都有。” “我的钱都收走了”刘华有点遗憾地说。 “没关系,现钱事务长不收,你点菜,他会从你账上扣,不怕你不给。”小青年笑道,“你为什么进来的,要呆几天?” “三两天” “那是几天?”眼睛不满意刘华的回答,以为他不直爽,“进来了就都是难兄难弟,有什么不能说的,聊聊天时间也好打发掉,不然漫漫长夜如何熬过。” “睡着了,夜晚不就过去了?” “睡觉的时间有的是,白天黑夜都可以睡,每天放风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三小时左右,除去吃饭的耽误,剩下也就个把小时在球场上转转,其余的时间你都可以睡觉。”小青年侃侃而谈,意犹未尽,就听拘室的铁门哐当一下关上了,李警官在外面将门锁上了。 “又一个白天过去了,还至少有十天要挨。”眼睛感叹道。 “你到底是几天?”小青年又回到老问题上。 “警察说三两天,可能最多也就三天吧。” “什么可能三天,难道你没看《拘留决定书》,三两天是什么意思,可指两天,也可以说是三天、五天、六天,甚至是二至九天中的任何一天,怎么漠漠糊糊的,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一个外地人怎么到我们这里来违法?”眼镜有点不耐烦。 “无照驾驶。” “哦,那至少得五天。”眼镜点点头,而且下的结论似乎毋容置疑。 “不会吧?”刘华依然一头雾水。 “看你的《拘留决定书》不就清楚了,”眼镜有点不屑道,口气中流露出对他权威判断有所怀疑的不满,“你在公安局签字的时候就应知道拘留几天嘛。” 是的,刘华想起在公安局确实在一张纸上签了字,自己还留了一份,当时以为是要缴罚款的文件,为了表示自己的态度诚恳,相信公安机关会依法办案,不会有错,所以看都没看就签了名,并将张股长交给自己的一张顺手放进衣服口袋里,根本就没想是什么东西。 刘华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张“行政拘留决定书”,拘留期限为五天。内心顿生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恨恨地说了声:“他娘的张股长”。 “既然无证驾驶被抓了,拘留五天另加罚款,这并不冤,”眼镜似乎很懂行的说,“关键是怎么被抓了,即使被抓了,为什么不及时找人,在公安作出处罚决定前将事情摆平,到这时候才觉得冤枉无济于事,更何况按法律来说你并不冤。即令你有再硬的后台,他也不会将已作出的处罚决定进行更改。敢法外执法的官员并不多,否则,别人一检举就灵,当官的也没那么傻,不会因此小事冒自己政治生命风险。” 刘华对此也深以为然,但内心仍难平静:那么多人无证驾驶都安然无恙,就是自己从学车到现在,少说也跑了几千公里,要抓早就该抓了。原想春节前买辆车,也过一个有车族的年,谁知车行缺货,直到正月十三才提到车,也行,毕竟正月十五未过,还算是春节期间,今天十四,起了大早,准备去市里办车辆牌照,顺便摧问驾驶证是否办妥,谁知途中被抓进来,明天的元宵节只能在这里耗着了。 眼镜和小青年忍俊不禁,人们常说“常在河边走,难保不湿鞋。”刘华这算是快上岸了,鞋却掉进水里。 “不对呀,”眼镜似乎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卖关子似地半天不说,心不在焉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小青年一支,再给刘华一支,刘华连说自己不吸烟,同时将自己口袋里的半包烟拿出来,送给眼镜和小青年,二人也不过多谦让就收下了,眼镜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接着说“从你县到市里,全程都是高速公路,怎么会被我们县的公安给抓了呢?” “我今天起得早,还带了一个帮忙办事的人,没吃早饭就上路了,到你们县这里,刚好八点钟左右,不好叫人家空着肚子陪我办事,就下了高速公路,准备吃点早餐再走,谁知刚下高速公路就被逮个正着。” “这也难怪,不抓你外县的车,难道还抓本县的车。哪里的公安办案都是‘外紧内松’,”眼镜感慨道,“在如今内地的县城,但凡能买私家小车的人,都有一定经济实力,这种人谁还没有个三朋四友、七大姑八大姨在某个要害部门就职,或者与什么黑社会勾勾搭搭,为这点小事得罪人,小警察犯不着,搞不好自己的前程就报销了,一旦被派到这里来当看守,就等于打入冷宫,难有出头之日。所以对本县的私家车一般都睁只眼闭只眼,管他有没有驾照,一概不问,除非你出了交通事故。” “在这里当警察不好吗,我要是能当个警察,我就高兴死了。”小青年不以为然的说。 “你懂个屁,”眼镜一副摆出对社会洞若观火的派头,“在你眼里警察耀武扬威,所向披靡,那是因为你太微不足道了,在稍有一点身份的人眼里,这些衔级低的警察不过一条狗而已,即令衔级较高,也是更高人士的狗而已,职业特点决定了从事该职业的人的特征,不具备狗的特性,你就当不好警察。” 对眼镜的话,小青年有点丈二和尚,刘华虽然勉强能理解,但也是第一次听人如此评价警察,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钦佩,仿佛对张股长的恨也消了不少。 “我只怪那姓张的不和我说实话,也不知道事情有这么严重,到拘留所门口时,我还以为他送我到停车的地方取车,然后放我回家,来拘留所可能是他顺道办点他自己的什么事情。” 眼睛和小青年再次狂笑不已,这次眼镜到没有鼻涕交流,因为它将毛巾捂在了嘴巴和鼻子上,然后猛地一阵咳嗽,应该是患了感冒,小青年讥笑着说“他是回家顺道把你捎到这里来了吧!” “你别笑他,你不也是被通知到村里取钱,结果被派出所的抓了吗?”眼镜认为小青年没资格调侃刘华,当面揭他的短。 “那是我那狗日的村长骗我,我回家还要找他算账。”小青年争辩道。 “不要错怪人,这都是警察的办事作风,村长干什么要骗你,还不是派出所的人逼他那么做。你和刘华都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两人一样中了警察的套。不过,刘华是上午八点被抓的,怎么到吃晚饭的时候才送到这里来?这一整天你干什么去了,也不知道打个电话找找人。” “在高速公路旁边被抓的时候,姓张的助手王警官立即就将我的车开走了,姓张的说要到交警大队处理,肯定要罚点款。我说就当场罚款不就行了,他说不行,必须要回大队办妥相关的手续。然后就坐他的车到了交警大队。正当他们在电脑上制作处罚文件时,姓张的接了一个电话,随后说有急事要出去一会,要我在交警大队院子里等他回来后处理我的事,我以为不就是罚点款吗?干脆交给他,放我走算了,他说不行,说我没驾驶证,不能再开车,要等处理后再找有驾照的人帮我开车回家。我只好自认倒霉,又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在院子里傻等,连中饭都没吃,车也不知放在哪里了,直到下午三点多姓张的才赶过来,看我老实地等着他,好像被感动了,说我态度不错,我还以为这会减轻对我的处罚,等待的怨气也就烟消云散,然后匆忙做笔录、办手续、签字,再就直接进到了这里。我以为就是罚款,缴了完事,谁去为这点事兴师动众,又不是光彩的事,还要欠别人的人情。早知道会拘留,我就早找人说情了,我县公安局政委还与我有点亲戚关系,这点忙应该会帮的。” “唉,你真正的良民啊!他会找人帮你开车送回去?纯粹是鬼话,请人的工资、费用至少得千儿八百的,你愿意吗?到时候还得你自己在老家请人来开回去。公安的说话都是说半句留半句,你不动动脑筋行吗?”眼镜叹口气道,“有这样的关系居然不用,其实对一个公安局政委而言,尽管与我们是临县的,这样的事不过是一句话而已,甚至连罚款都给免了,哪还需要到这里来受罪。” “现在再叫人改过来嘛,明天不就出去了?”小青年凑趣道。 “开什么玩笑,难道是冤假错案?这就如同社会上的贪官污吏,数不胜数,要么不动他,他就是人民公仆,清正廉洁,一旦动了,他就完蛋,谁也保不了,关键是在动与不动上做文章。”眼镜一副谆谆教导的样子说,“这也是好事,给你一个教训,今后开车碰到的事还多,让你知道出事后第一时间该如何行事,不至于被人忽悠。” 刘华好像豁然开朗了,“难怪那姓张的始终对我不急不躁,这是他的策略啊,套住我,一步步让我就范。” “那是当然的事,他也要摸你的底,看处罚你对他会不会由此产生什么不良后果,万一得罪了什么权贵,他会吃不了兜着走,或者遇上一个亡命徒,关系弄僵了,与他拼个鱼死网破,不值得,毕竟警察也是人,也在乎自己的小命。” “你们有谁明天加菜?”隔壁的拘室外传来司务长的声音,三人不再就此话题交谈,等待司务长过来这边订菜。 小青年看着刘华和眼镜说“明天早上轮到我买馒头了,中午和晚上每人一份素菜还是荤菜?” 刘华觉得自己初来咋到,应该破费一点:“我点两个荤菜吧,你们都点素菜。我觉得回锅肉不错,还有什么荤菜你们定。” “你以为想吃啥就是啥?这里只论荤素,给你什么荤菜或素菜,给多给少,得看司务长的心情,心情不好,在市场上捡来一根菜贩丢弃的黄瓜,皮都不削,胡乱切成几片,分装两碟,浇点盐水,就是两份素菜,钱还是那么贵,所以这菜叫“白手起价”。”眼镜愤愤地说。 “那就干脆不点菜。” “不点?你就只能吃两勺红米饭,几颗咸萝卜头,或许还参杂几粒老鼠屎。” “这年代居然还有红米饭,好像六七十年代才有的。” “你错了,这还不及于那年代的红米,这是仓底的多年陈米,一般用来喂猪的。不知他们怎么买来的,或是捡来的。” “小点声,来啦。”小青年说着用食指竖在嘴唇上,像个十字架。 “耶稣爱我们!”眼镜学着影视剧里的基督教徒腔调。 “高小山,明天加什么菜?”司务长已站在窗外。 “早上一份馒头,中午一份回锅肉、一份小白菜、一份炒豆芽,晚上一份爆猪肝,一份小白菜、一份炒豆芽。”眼镜背书一样地答道。 “记不住,不要捣乱,只说荤素”司务长有点不耐烦,但又不便发作,作为拘留所招聘来的临时工,最关心的是能赚多少钱,虽然他心里也知道被关在这里的的人出去后,绝大部分都比他nb,但现在吃什么由他说了算,这时候都不把他司务长当回事,出去后更会目中无人,所以,发脾气没有必要,但在菜的分量、质量上下狠手的决心是更见坚定了。 小青年赶紧有条不紊地将各人要的菜清楚陈述给司务长。 冬季的黎明总是姗姗迟来,刘华一晚上都没睡好。原担心自己的鼾声会影响别人,没想到眼镜的鼾声不仅响亮,而且尖利,直刺自己的睡意,完全无法安眠。小青年虽然没有打鼾,却梦呓不断,偶尔还会莫名其妙的笑出声来,而且牙齿搓的叽里呱啦乱响,似乎梦中与朋友盛会,得以狂饮大嚼,引得刘华的肚子也咕咕噜噜跟着起哄。 最难熬的是夜间的寒气,刘华睡觉时仅仅脱了鞋,垫被和盖被均铺在胸部以下,结果头像吊在空中,拿了塑料洗脸盆扣在床头,权且做枕头,可是脸盆又凉又硬,不一会硌得头疼,只能将他端掉,仍旧将头搁在床的铺板上,囫囵地睡了一会,半夜里本能地将盖被扯了上去,盖了个严实,头也缩进被子里,全身弓得像个陀螺,而恶魔般的寒冷从不会给需求温暖的人任何怜悯,终究将刘华从小睡中提溜出来。 刘华索性靠着床头拥被而坐,双脚冷得发麻,于是将毛线裤往下脱了一半,用裤管将双脚裹住,双脚慢慢地在毛线裤的余温中缓过劲来,而寒气像挥之不去的情人,紧紧抱住他的腰间,只能将毛线裤重新穿好,睡意不可能再次降临了,手机被收了,也不知道时间,窗外的夜色依然深沉,黎明不知在何处流连难返,看看眼镜和小青年睡得那样香甜,心中好生羡慕,也有妒忌。眼镜的被子又大又厚,显然不是拘留所的用品,小青年垫两床,盖两床,谁给照顾的?刘华眯着眼晴胡思乱想,想起那个李警官,刘华就要骂他娘,又一想,他娘早死了,骂死人不吉利,连李警官也离死期不远了,于是心里骂道“老棺材瓤子”,还不解恨,忽然想起李警官身上的怪味,这个瘦得像木乃伊样的老头,难道是他骨头的腥味透过包骨的黑薄皮肤渗透出来? 眼镜好像叫高小山,是什么人呢?应该读了点书,国家工作人员?为什么进来?自己的眼镜被收缴,他却公然戴着也无人问津,难道有什么特殊关照?而且按眼镜的口气,似乎也不知道要在此呆多长时间,自然就想到“牢头狱霸”,眼镜像吗? 刘华似睡非睡,朦朦胧胧,待他再撑开眼睛,已能看见窗外的晓色,新的一个白昼终于降临,远处公路上传来汽车的喧嚣,而此处四周仍然安静得像子夜时分,时间仿佛静止,甚至倒流,自己的车不知停在哪个角落里,还是被巡警们开去兜风? 随着门外开锁声响起,李警官站在门口,冲着107拘室嚷道:“起床、起床了,把你们房间的卫生做一下,满地都是烟头,像什么样子,再这样关你们禁闭。”说完转身离去。 “这个老蚯蚓,怎么不冬眠呢?冻死他!”眼镜将头伸出被窝说了一句,又缩了进去,依旧蒙头睡觉,小青年完全没有动静,仿佛超然物外。 老蚯蚓?哦,还真是如此,刘华昨夜里想了很久,想不出李警官身上到底是什么味。这下明白了,正是钓鱼人装蚯蚓的瓶子,因放久了,部分蚯蚓已死所发出的那种死亡味道。 刘华洗嗽后清扫了地上的烟头,随着其它拘室的难友在篮球场转转,昨天挨了一铁瓢的那位老兄正在清扫球场上的垃圾,“高官”抱着篮球在场上晃来晃去,几个身着制服的看守人员随意地洒在球场上,在这衣冠不整的乌合之众里特别惹眼,几个难友似乎忘了红米饭和咸萝卜头,围着球场中央站着的一个腆着肚子的警官,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逗得他笑声连连,好像与大家是久违的朋友,眉飞色舞,慷慨世道对他不公。 “我是八十年代转业的军人,那时就在派出所任指导员,混到现在还是这样,这工作有什么搞头。” 一个难友拍马屁说:“你是一所之长,还不满意,我们还有这些警察都归你管啊!” “管你们?你们都是垃圾。还有他们,”所长指着球场上的几个警察,“一个个窝囊废,整天跟你们还有他们这样的人在一起,再有才能的人也完蛋了。剩下的就是混日子呗。” 这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伤着了,一位站在所长不远处的三十来岁的红脸警察,听见了所长的牢骚,深不以为然,借着红脸不怕躁的勇气直顶上去:“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论文,你不能提笔,连借条都不会写,论武,你不会办案,把自己办成了案件犯罪嫌疑人。” 红脸警官的话引起其余几个警察的哈哈大笑,似因语言幽默,实为红脸助威。其余的人有轻轻笑的,有硬撑着的,心里都是一个乐。 所长急了,嗓门提高八度,“我不行,总比你强,你连军姿都站不好,走路像个鸭子样歪来歪去。我在部队时散打格斗是全连标兵,射击比赛班里的头一号,到现在我的擒敌拳还打得虎虎生风,不信我两比试比试,扳扳手腕怎么样?”说着就在场地上打起了擒敌拳,还真像那么回事。 红脸笑着,其实没有笑意,倒像挂着一张面具,意含讥讽地说“警察不是军人,你当警察二十多年了,怎么还在军营的没出来?你会的那一套有什么用?什么时候办案要你与人单打独斗,都是两对一、或者几对一,你以为办案象影视剧那样,个人英雄?离开国家权力,谁也当不了英雄。” 刘华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争论,可惜吃饭的时间到了,众人纷纷散场,早餐如果没有预定馒头,就只是红米稀饭和咸萝卜头。说是稀饭,其实就几粒米和半碗水,因为是陈米,熬不出米汤。据说在外劳动的人可以多喝一碗稀饭,所以昨天挨打的那家伙自觉地清扫球场,显然是买不起馒头的那一类人。 依然是饭没吃完,门就落锁了。再开门就是中饭时间。 眼镜吃完饭偎在被子里看书,是本大部头的小说,小青年依然没有起床,稀饭还是眼镜帮他带进来的,放在那里未动。 刘华无事可干,也上床靠着,回味刚才的人和事,想起昨天眼镜对这里警察的评论,还真得到印证,官不把兵当回事,兵也瞧不起官,连起码的面子应付都不用,一上阵就刀枪相磕,见伤见血,这样的上下级关系和工作环境确实不敢恭维。 至于所长不会写借条、不会办案似乎人人认同,所长自己也不反驳,可刘华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探询着问眼镜,眼镜合上书,笑着说“这是每一个到这里来蹭号子的人的必修课,你看这墙上的“监规”不是有学*的一条吗,——” 小青年猛地掀开被子,抢过眼镜的话说:“他说话罗嗦,我告诉你。” 小青年其实早醒了,就是懒得动,这时候来了兴趣,口脸都不顾,捧着稀饭就吃,边吃边说:“这个黄所长有次向派出所里借钱,借条的借字不会写,就写个收字,财务说不行,非要写借字不可,黄所长不愿说自己不会写,强词夺理,说借也由我收钱,收也由我收钱,一个意思,财务硬是不买账,结果钱没借到,人也得罪了。 “不会办案是说黄所长有次办一个小偷的案子,自己错字连篇,不愿动笔,要小偷写违法经过,黄所长乘此空挡上厕所,小偷写完了一看没人,溜之大吉。黄所长回来傻眼了,好在小偷的事情不严重,于是将错就错,草草结案,可是小偷的交代没有签名,他就自作聪明,代小偷签上名,也是阴错阳差,居然签上自己的名字,还在名字上和交代中改动过的地方摁上了自己的手印。谁知小偷后来又作案被其它派出所抓了,两案合并处理,办案人员在案卷里发现竟是黄所长自己的违法犯罪交代,为此,黄所长背了个处分,调到这里来当所长。此事成为一时笑谈。” 眼镜听小青年说完,又介绍其他几个警察的事,其中红脸警察倒是中专毕业,因为是罗圈腿,军姿是站不好,这是生理缺陷不可强求,可偏要走路时腰板笔挺,似乎要走出个精神劲来,只是走路不会摆臂,双膀紧贴腋下,仅仅两小手臂不正常规地晃动,挺胸不知收腹,步行时就像双臂护着大肚子向前平移,仿佛一不小心,肚子就会掉下来摔破,这姿态犹如丑女人打扮得时髦夺目,本为给人赏心悦目,反而招来更多的恶心。再加上他自以为在拘留所里的几个警察中,学历最高,言谈时喜欢冒出几个成语,以显示自己的才华,可惜,这里的粗人不会埋他这张单,他认为所长未出军营,其实他未出校门。说来说去,都是不知如何做条狗,所以一概的成为警察队伍里的异类,贬入冷宫。 老实说,刘华也不完全同意这说法,毕竟自己的一个熟人还是公安局的政委,不忍心如此贬损警察,总有好的警察吧。 刘华正在考虑如何替警察进行委婉的辩护,小青年倒迫不及待的站了出来,“人怎么能比做狗呢?” “怎么不能?”眼睛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人是狗,并不等于人就是狗,狗吃屎,人不会吃屎,谁不知道?我是说今天的警察职业具备狗的特性。自然科学中有‘仿生学’,社会科学中也有,姑且叫作‘处世仿生学’吧。前几年不是有人在研究‘狼性’、‘狼图腾’吗?那适合于古代原始游牧民族的生存特点,符合强者为尊的原则,将对手撕得血淋淋的,有嗜血的特点。 “而狗呢?既温顺,又凶狠,但并不嗜血,真正咬人的疯狗其实很少,而且一般不会有好下场,人常说‘打狗看主人’,反过来一旦被狗咬了,被痛恨的也是主人,当主人被追责时,往往狗是最早的殉道者。所以狗既要替主人冲锋陷阵,也要替主人背黑锅,这是狗的缩命。调和的方案就是样子凶狠,能吓唬人就行,并不需要你死我活,结仇结缘,确实需要真刀真枪,那首先必须披上法律的外衣,转移仇视的目标,达到‘不是我警察与你过不去,而是法律职责所在’的效果,这也是警察执法与黑社会违法的根本区别。许许多多的高官因贪腐落马,对百姓而言,大快人心,而在高官们自己内心的经验教训里,决不是后悔自身固有的贪念,而是悔恨自己违反了官场的某种潜规则。在他们心里没有罪与罚,只有政治权力和倾轧,即令被枪毙,他们决不会怪罪作为工具的警察。 “当然,作为国家公务员,警察还得研究‘官场仿生学’,西方所谓‘狮子与狐狸’,中国称作‘虎气和猴气’,说的就是官场仿生学中的动物特性。再看看这里的几个警察,谁能算是好警察?老蚯蚓得的职业病早已根深蒂固,无药可救,他是见人就咬,结果怎样?马上退休了,还是两杠一星的警衔,比许多三十来岁的小警察都低;所长以为随时都准备和人拼命就是好警察,充当梁山好汉;红脸则只知要依法办事,却又不熟悉法律,只好照葫芦画瓢,一派狐假虎威的架势,简直是东施效颦。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弱智的认为我们这些人均是坏人,是他们个人的‘敌人’、‘仇人’,或是低人一等的‘贱民’,甚至连一个招聘来的临时工厨师,居然敢在我们头上当头一瓢,这说明什么?封建余孽未除。一个字‘蠢’。至于官场、警场的学问,他们是一窍不通。能不像疯狗一样关在拘留所这笼子里吗?” 眼镜确实配得上这副眼镜,刘华觉得幸亏自己的眼镜被收了,否则两个眼镜在一起,反差太大了。 门被打开了,红脸警察通知眼镜有家人接见,眼睛不紧不慢地跟着走了,刘华一阵难过,自己家人隔得远,不可能来此看自己,好在时间不长,转而与小青年谈起了眼镜。 眼镜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毕业后就当了大学老师,现在应该是教授了,春节期间回家,借朋友的车逛街,撞死了一位老人。眼镜自己说根本没碰到老人,是老人自己发病倒地,正好眼睛开车经过,旁观者自然说是车撞倒的,眼镜停车后扶起老人,发现老人昏迷不醒,于是报警,并送到医院抢救,因头脑勺先着地,致使脑溢血而亡,可是,眼镜就此无法脱身,硬说是交通事故。眼镜本来是做好事,也没想到老人摔一跤就会死,结果被老人的家属讹上了,非要按法律规定的交通肇事倍偿额的三倍赔偿不可,双方无法协调,交警于是以无证驾驶对眼睛进行拘留。拘留期间如果双方仍无法协商,眼镜将面临刑事起诉,有可能在此关了以后,还要到刑事拘留所报到,这也正是死者家属漫天要价的砝码,眼镜要想早日自由,就得付出高额的代价,其实,死者家属是我们这里富甲一方的暴发户,在武汉、广州均有大公司,资产过亿,然而就是揪住穷酸的教书匠不放,用眼镜的话说“不吸干被猎获者的最后一滴血决不罢休,这是莽商的本性。莽者,鲁莽英雄也。一没爱心,二没文化,三没思想,四没品味,五没战略。” 刘华无话可说,这种商人在电视里见过,好像均是黑社会大佬,自己也是商人,开个修理行,拼命的赚钱,十几年才买了车,不知在眼镜的分类中属于哪一类型。 眼镜回来了,衣服里还夹着一条烟,是他在本县当了小官的学生送来的,按规定是不允许的,说是防止被拘留者与外界沟通信息、发生新的违法行为,或有想不开自杀,其实是为了拘留所赚取高额的“垄断”价值。然而眼镜的吃穿用具均可带进来,因为他有的是熟人和关系,这点事根本不值一提,要不了多大的面子。这也进一步说明警察如狗,甚至连狗都不如。 眼镜给了小青年两包烟,然后又坐到床上看他的大部头小说,刘华看他时而看得仔细,时而又翻动得很快,好像要努力专注其中,又事与愿违,不如引他与自己聊天,打发这无奈的时光。 “你看的什么书?好看吗” “钱钟书的《围城》”。眼睛说,“应该算是一本好书,但不是前一二十年吹的那样无与伦比。” “难怪你一目十行。” “一目十行?”眼镜疑惑道,马上又明白了刘华的意思,“不不不,这小说还是值得一读的,只是我看了多遍,有些情节很熟悉了,所以就跳过去,也有的部分我不喜欢看,比如书中讲年轻夫妻磨合期间相互的争吵斗气,虽然很近人情,我就不看,年纪大了,年轻人的美好爱情还喜欢看,也有美好的回味,至于吵吵闹闹的东西就不想看,纠缠在那些琐碎上,岂不自寻烦恼?美好的生活要用美好的心情才能体验。” “你觉得冤吗?新年未尽,偏偏遇上那死鬼。”刘华顺势岔开话题,谈论文学,他不在行。 眼镜看了小青年一眼,像是说他嘴太快,“不能说人家是死鬼,死者为大,何况死者又没有为难我。原想等事情了了,还要去他坟前烧点纸,现在不行了,呆在这里的时间太久了,出去就要上班,其他的什么也顾不了。至于说碰上这档子事,那是运气,我不怨任何人,也许是我与死者之间的缘分。你信神灵吗?反正我信,但不信现在流行的任何宗教,那是骗人的,但我自己又没有合适的方式去与我信的神灵沟通,于是我常到自己所见到的宗教场所,借它们的仪式,告慰我自己心中的神灵。” 刘华几乎不能理解,世上还有这种怪人,难道这就是书呆子?想和眼镜交谈几乎不可能,除非你愿当学生,眼镜教书久了,好为人师也是他的职业病,还说,如果不是有小说看,他就会请求拘留所的领导让他给这些难友进行免费的普法教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