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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掉你’
 
 
修改时间:[2019/01/03 19:07]    阅读次数:[372]    发表者:[起缘]
 

  ‘吃掉你’是老家邻居的大儿子,也是我儿时的小伙伴。若非脸上有几颗麻皮,‘吃掉你’倒也长得眉清目秀,用现在的话来说,也算是一枚‘小鲜肉’。不过,在半个世纪前,那时的人是不会这样肉麻来比喻人的。

  ‘吃掉你’是一个军棋迷,每当军棋下到乘胜追击时,他就得意起来,朝着对手,开口一个‘吃掉你’,闭口一个‘吃掉你’,于是,大家就叫他‘吃掉你’了。渐渐地这个绰号被喊了开来,连大人也这样叫,左邻右舍的小毛孩还以为‘吃掉你’就是他的大名,哪里会晓得这是个绰号。

   正经说来,‘郑宏伟’才是‘吃掉你’的大名。他父母给他取这名字,想必是指望他长大后能成就一番宏伟事业。的确,‘吃掉你’也极有天赋,按故乡民谚来说;“十麻九相”,意指脸上有麻皮的人大多聪明能当宰相。

   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恰逢‘文革’,我们这些少年,大人无暇管,学校不用去,天天在快活世界里逍遥,名副其实地成了失学少年,因而大家的智慧都发挥到各自的爱好上去了。我热衷钓鱼、摸虾,‘吃掉你’痴迷军棋、象棋,尤其是军棋,每年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他倒有一半时间在琢磨棋艺。我们两家的大门恰好相对,自然我就成了‘吃掉你’最方便挑战的对手。常常是我饭碗还没搁下,‘吃掉你’就在对门喊了过来:“‘两头乌’吃好了没有?”我故意问他:“什么事?”“走军棋呀!”‘吃掉你’经常命令式地要我去跟他下军棋。不用说,他喊的‘两头乌’自然不是做火腿的金华良种猪,他指的是我。因为,我下棋老是输,每次他赢了总要嘲笑我笨得像头猪。

   我妈不知道‘两头乌’就是我,每当对门叫过来时,她就会说:“你乱什么?又不是叫你,快去洗碗!”唉,要是让我妈知道,她的大儿子已变成了猪,她该有多失望和懊恼啊!但话又说回来,在‘吃掉你’的脑子里,我也不经常是笨猪,随着棋局变化,有时我也会变成狡猾的日本鬼子,或是顽强抵抗的‘张军长’和‘汤司令’这样的国军将领……

   当然,在我变成日本鬼子的时候,往往是棋局僵持阶段,经常是‘吃掉你’才吃掉我一个团长,我就反过来炸掉他一个旅长…… 这时,他会变得非常恼恨,一个劲地调兵遣将扑向我方阵地,嘴上还唱起了抗日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但在棋局有利于他时,我又成了电影《南征北战》里的国军‘张军长’或是《战上海》中的汤司令……此时,正是我丢兵损将、节节败退之时,在‘吃掉你’亢奋的“吃掉你”的杀声中,我的营长、团长、旅座、师座、军座,接二连三地被‘吃掉你’吃掉,只剩下光杆司令了,这时‘吃掉你’就会大将风度地对我说:“投降吧!张军长,汤司令,两头乌!”

   我向来容易崇拜人,此刻‘吃掉你’在我的心中俨然就是足智多谋的常胜将军。必须承认‘吃掉你’天生就是个当将军、元帅的料,假如时间能返回到1924年‘吃掉你’说不定也能考入黄埔军校的一期生。听说他在台湾有个远堂大伯就是黄埔生,在国军里是个上校旅座。

   小伙伴们都知道,‘吃掉你’的梦想,就是当兵、打仗、做将军。他经常和我争论,说是“不想当兵的男孩,不是好男孩。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我反驳他说:“这话不是毛主席说的。”“那你说,这话是哪个讲的?”‘吃掉你’紧追着问我,我当然不晓得答案啦。类似这样的争论,在我俩之间经常断断续续地发生,一直持续到我十三岁那年,我被父母送到上海外婆家去读初中才告一段落。

   唉,光阴是无情的,转眼间,一万几千个日子就那样无声无臭地流逝了。后来,‘吃掉你’做裁缝的父亲因病去世,他母亲改嫁给一个造反派头头后也离开了这个家。作为长子的‘吃掉你’只好挑起照顾弟妹的重担……再后来,听我弟妹说,‘吃掉你’为了一些补贴钱跟别人调换了住房,带着弟妹搬到其它地方去住了。从此,我跟他的人生轨道完全岔开,再也没机会跟他在军棋上一比高低,也再听不到‘吃掉你’激昂唱响的抗日歌曲了……

   同样,沧桑岁月也彻底改变了我。为了生活,为了家庭,为了事业,忙忙碌碌几十年,我也从青涩少年变成了两鬓落霜的老伯。在这些年里,有时当我偶尔看到有人在下军棋时,也会忆念起‘吃掉你’我这个儿时崇拜的偶像,这个富有军事天才的将帅苗子,这个梦想‘当兵、打仗、做将军’的军棋迷……在这几十年里,他后来去了哪里?他有如愿当兵,打仗,读军校,做将军了吗?他还记得从前在横扫我方残兵败将时,欢欢喜喜唱起的那首《解放军进行曲》吗?“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这次,如果我没有在地铁站意外碰见儿时的小伙伴,我几乎已淡忘了‘吃掉你’。从小伙伴的叙谈中,我不无心酸地获悉‘吃掉你’的一些情况。自从‘吃掉你’挑起照顾弟妹的担子后,在那些艰难日子里,他必须努力维持生计,他必须挣钱供弟妹上学,哪有精力再去顾及自己的爱好。但他的梦想并没有泯灭,他也曾好几次踊跃报名参军,但每次都在政审时被淘汰,因为他有个在台湾当国军上校的远堂大伯,尽管他的体检结果每次都是一等,尽管他的军事天赋在言谈中也常被招兵干部所赏识,尽管……然而……就没有了下文。

   然后,他的梦想破灭了;然后,他的军棋丢失了;然后,他的军事天赋失去用武之地了;然后,在无情的岁月中,他的目光渐渐失去了以往的神采,他的腰背佝偻了,他的步履蹒跚了……

   有人看到他曾经在车站、码头踩着三轮车挥汗拉客;有人看到他在寒冷的秋夜里守着面摊等候夜宵客的光临;也有人说,他至今依旧孑然一身租住在城中村里;也有人说,当年他艰辛培养出来的弟妹,如今都嫌弃这位潦倒的大哥,很少有看到他们来看望他……

   唉,听到这一切,我该怎样来形容自己的沉重心情呢?我不应该再叫他‘吃掉你’了。这么多年来,他究竟‘吃掉了’谁呢?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被他吃掉,反倒是他自己已被整个儿‘吃掉了’。

   他被什么吞噬了呢?我不愿去多想了。现在我应该做的是,详细问清楚他的住址,然后,带上一副军棋,带上我真诚的友谊,立即去看望我这位儿时的偶像。当我们俩重逢时,我会非常敬重地对他说:“你好啊!郑宏伟,我来邀请你走军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