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你步履蹒跚,你感觉自己随时可能倒下。你十分清楚,自己一旦倒下,就意味着永远倒下。 遗愿清单上的很多事你还没完成。你还没有向心仪的姑娘表白?你还没有亲吻过儿子的额头?你还没有跪在母亲身前帮她拔掉头上的白发?你还没有写完电脑里的那部自传体小说?你还没有骑自行车去拉萨?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做,所以你握紧拳头,告诉自己:“我绝不能倒下,我绝不能倒下。” 一路上你跌跌撞撞,走得十分艰难,你甚至觉得这回家的路比《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四人所走的十万八千里还要艰难。其实你是可以乘坐公交车回家的,离你不到两百米远处就有一个公交车站台。 公交车站台上有一个年轻母亲,她背上背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年轻母亲旁边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里面穿一件白衬衫,打着一条灰色领带,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他脚上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看着他的皮鞋,你有些怀疑他是不是黑夜派遣到白天的恶魔使者?一想到这里,你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对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来说,走路回家真是一件体力活。你想起自己小时候调皮捣蛋被母亲拿着鸡毛掸子追了五条街,母亲硬是没有追上你,你还不忘回过头来对大口喘粗气的母亲做了一个鬼脸。晚上,你最终还是没有躲过一顿打。你面朝下趴在一条长椅上,母亲高高的举起鸡毛掸子,在你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二十多下,你痛得哇哇大叫。这下子,你的屁股真开了花。 打完你的母亲没有开心,反而是坐在床沿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你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按理说母亲如愿打了你,应该感到开心,应该放声大笑。你摸着自己的脑袋,想不明白。 时隔多年后,你才明白,母亲打你是为了告诉你调皮捣蛋是不对的,母亲哭泣是因为打在你身上痛在她心。 公交站台上又来了一男一女,看上去都只有十七八岁,女的耳朵上戴着蝴蝶耳环,衣着暴露,露出了肚脐眼,露出了乳房的上半边,左乳房上有一颗醒目的黑痣。男的染着一头黄发,右手手腕上有一个文身,是一个“婷”字。他脚上的牛仔裤到处都是破洞,嘴上叼着一根烟。女的挽着男生的左手臂,两人有说有笑,一看就能猜出来是一对情侣。他们两人走到了站台上,搂搂抱抱,动情处,两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下亲上了。 看到这里,你十分震惊,手中的拐杖都掉在了地上。你有些气愤,你万万没想到现在的男女对“性”都这么开放了。你在心里暗骂道:“不知廉耻。” 你想起自己年轻时与妻子处对象时,见了十九次,吃了三十二次饭。别说亲嘴了,连对方的手都没有拉上一下。 为了讨好岳父岳母,农忙时去她家帮忙,下地干活比他家那头水牛干活还卖力。你们偶尔只是不小心碰到彼此的身体都会脸红好久。哪像现在的年轻人,认识两三天就可以拿着身份证去开房?你叹了叹气,说道:“人啊!还是要洁身自好,一是容易染上其它病,二是会让你的灵魂越来越肮脏。” 公交站台上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看见那对情侣亲嘴有些不好意思,他把脸故意朝向了另一边。那位年轻母亲的脸红得像个苹果,从额头一直红到了耳根。至于你,故意大声咳嗽,提醒那对情侣在公共场合注意一下形象。 你接连咳嗽了几声,那对情侣充耳不闻,还是在那自顾自的亲着,你甚至能看到那个男的把舌头伸进了女的嘴里,不停搅动。看到这里,你连连作呕,隔夜饭都差点吐了出来。 你非常生气,你恨不得跳起来给那对情侣几拐杖。你想,要是换作年轻的时候,你卷起袖子就会出手教他们做人。现在你老了,上了年纪,你的身子骨不行了,你也没有年轻时那么冲动倔强了。 1 0路公交车在公交站台边停了下来,那对年轻情侣上了公交车,紧接着,穿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也上了公交车。那位年轻母亲没有上车,你也没有上车,因为10路公交车不是你们等的那路公交车。10路公交车关上了门,离你们而去,公交站台上只剩下你和那位年轻母亲了。 那位年轻母亲站在站台右侧,你站在站台左侧,你们就像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你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上一句话,因为你们没有任何共同点。 如果非要说共同点,还是能勉强找出来的,比如说都是人,都有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再细分,可以从头发和眼睛的黑色开始说起。你是诞生于黑夜的生命,你体内流淌着的每一滴血液,你身上的每一块的骨头,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还有你那自强不息的灵魂,所有的一切都是黑夜给予你的。即便人民公园外的那张长椅给了你第二次生命,可是你始终摆不脱黑夜的束缚,一日入了黑夜,终身便是黑夜的奴隶。所以,你们都是黑夜的一部分。 萧瑟的秋风吹过你孱弱的身体,你破烂的外套在公交站台上看着有些寒碜,你看了看脚上的鞋,左右两只脚脚上都穿着右脚鞋子,而且样子还不一样,一只是皮鞋,一只是运动鞋。你又摸了摸自己下巴上引以为傲的白色胡须,然后像年轻时一样用扭脸蛋上的肉来判断自己的胖瘦。接着,你又用手打理了下自己的头发,你尽量把杂乱蓬松的头发梳向右边,你觉得这样的发型更帅气。可是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这也许就是那位年轻母亲故意躲开你的原因。想到这里,你抬起自己的右手衣袖,在鼻子前闻了又闻,你低声说道:“不臭啊!” 一想到别人把你看做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你仅剩的自尊像一面镜子落在地上被无情地摔碎了。 过了一会儿,你等待的54路公交车终于来了,那位年轻母亲上了公交车,公交车走了,站台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你一个人了。 你没有上车的原因是因为,你怕别人嫌弃你是个衣衫褴褛的糟老头子,你怕你上车后一个个坐在座位上的年轻人靠着椅子假装睡着了,你怕笨手笨脚的自己踩到年轻女孩昂贵的高跟鞋……想到这里,你决定走路回家,你觉得自己不给别人任何嘲笑自己的机会。 你又走在了路上,你的脚步声像风中奔驰过的一匹骏马一样嘶鸣,你要让自己的脚步声像把利剑一样刺穿黑夜的心脏。你愤怒地骂道:“该死的黑夜,我要砍下你的头颅,挖你的心,抽你的筋,拔你的皮,喝你的血。” 骂完后,你觉得这是你有生以来最男人的一次。你巴不得站到喜马拉雅山上去,然后自信满满的对全人类六十多亿人口演讲,你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你脸上夸张的表情引人发笑。 你继续演讲着,痛诉黑夜对你犯下的种种罪行,你呼吁全人类团结一心,共同对抗黑夜。可是台下没有人听你的,他们有的乘坐泰坦尼克号豪华游轮离开了,有的骑着张果老的小毛驴离开了,有的上了《老人与海》里的那艘渔船离开了……剩下的大多数都死了,死在黑夜的温情下,死在酒杯里剧毒的葡萄酒下,死在一堆裸露香艳的肥肉上…… 你大骂道:“都死吧!死了好,死了好,没有烦恼……”你哭了,因为没有人明白你的所思所想。于是,你继续走着,像向家一步步迈进。 终于,你远远地看到了家,房屋被一片竹林笼罩着,黑瓦、白墙和红砖,屋外围着一圈篱笆墙,篱笆墙上爬满豌豆藤,豌豆藤上开满了紫色和白色的小花朵,红绿搭配,漂亮极了。篱笆墙外有几只老母鸡一边咯咯叫着,一边用脚在泥土里寻找小虫。家里的小黄狗老远就看见了你,撒腿飞奔过来。你一直紧盯着正在院子里搓玉米粒的母亲。 小黄狗围着你跳来跳去,一边殷勤地摇晃着尾巴,一边不断地跳起来用舌头舔舐着你的手背。你没有时间顾及小黄狗,你摸了摸它的狗头,以示表扬。 你扔下手中的拐杖,小跑了起来,大声叫道:“母亲,我回来了。母亲,我回来了……” 母亲听见你的声音,回过头来看你。就在母亲的目光和你的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你八十岁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小婴儿。你躺在地上,扭动着身子,手里抱着一个奶瓶。小黄狗不停地舔着你的小脸蛋。 母亲赶紧跑了过来,把你抱在怀中。母亲看了一眼打翻在地的婴儿车,又看了一眼使劲摇尾巴的小黄狗,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母亲带着责备的语气对小黄狗说:“你要是再把婴儿车撞倒,看我不收拾你。” 小黄狗似乎听明白了母亲的话,委屈的夹着尾巴,有口莫辩。 母亲把奶瓶递到你嘴前,你抱住奶瓶,含住奶嘴,大口大口的吮吸了起来。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十九日于成都,竹鸿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