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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院记往(三则 )
 
 
修改时间:[2018/12/15 23:07]    阅读次数:[459]    发表者:[起缘]
 

  ——谨以此文献给威海路19号大院的老邻居们

  一

   电视剧《傻柱》的播放,引起了社会上对从前邻里情谊的热议。这让我记起先前母亲常常讲的那句话“远亲不如近邻”。然而现在的邻居,即便是相处多年还是显得那么生分,有邻居来敲门问事,我请他们进屋子坐坐,他们忙说:“别,别……”而我到邻居家有事相问,也有被拒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这使我回想起童年时的事情来——

   在解放后的十几年中,我们家住在威海路的一间小门头房里,临近之处便是一个狭而长的大院子。记得那时无论院里院外,邻居们相互串门、走动那是很平常的事情,和我们家走动得最勤的就是临街的隔壁家,而我们两家又共同拥有一个小小的后院。

   隔壁家由两个老人开着一爿杂货店,儿子是警官,家里在别处还有房产,这在我们街道上算是有钱的人家,他们家的人对邻里或者路人都非常和蔼可亲,对我们家更是亲如家人。他们家里有一个瘦俏俏的老奶奶,经常从后门到我们家来和母亲拉呱,有时还坐在我们家的床上做针线活,所以母亲对他们家里大人孩子的事情知道得非常清楚。据说邻居是清朝皇族的后裔,所以在饮食上非常讲究,他们家常常做的小菜就花样百出,每每做好小菜,老奶奶就会送一碗让我们品尝,如芥头煮黄豆,酱腌嫩瓜,韭花酱等等,我母亲每年滚了元宵、包了粽子也会送一些过去。而老爷爷则是花白胡子,红脸,主持着小店的生意,每每我去给父亲打酒,他便会明知故问:“给谁打酒?”“给俺大大。”“大大,多么大?”一边说着,一边哈哈大笑起来。我那时少不更事,一有空就从后门跑到他们家去,这间屋看看,那间屋瞅瞅,记得很清楚的是,他们家有一间屋里的桌子上,总是摆着一盘子西红柿,而另一间屋子则是四壁皆书,而他们家的大人并不介意我在这里翻腾书籍,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我第一次知道了有一本书叫《红楼梦》,有一种杂志叫《新观察》。后来听说,他家老奶奶有意要把大姐二姐给他的两个儿子做媳妇,我母亲则以门槛而不一般齐而加以拒绝。

   院子里面则有李姓邻居和我们家走动得最勤,兄弟两个一个老姐都已成家,各自独过,有一个老爷子轮流赡养。老爷子总会在长长的白日里坐在我们家里喝茶,与父母拉呱,说与不说皆随自己的意愿,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常常是在床边上坐着坐着便打盹睡着了。老爷子到我们家里还有一桩事,那便是向我父亲借钱:“掌柜的,家里有钱吧?再借点用用!”父亲便如数点给他,不用记账,也不用打欠条,儿子开钱后保准送过来。另外,母亲还会常常帮着他们家做一些针线活。他们是昌邑人,每每秋蟹肥美的时候,老家就会有人上来卖蟹酱,是把蟹子拆卸开来混入辣椒葱姜酿制而成,其味道可谓至鲜至美,总会送一些让我们品尝。李家的小孩子都很勤快,大胖每年入冬时总会找一辆大车帮我们家去把煤炭和木柴买回来并摆弄好,小胖则每天清晨到水龙挑水时,也常常会给我们家捎上一担,当然,这都是大人事前嘱咐过的。

   那时的小孩子到邻居家去,常常是推门而入,像进自己家一样随便。院内的张大娘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对小孩格外亲热。我到她家去,一进门就喊:“大娘,我来啦!”张大娘便说:“干儿子来啦!快到屋里去!”如果遇上吃饭,就像坐在自己家里一样吃上一顿。母亲见了张大娘便说:“这孩子就是吃人家的东西香!”张大娘有一个侄子在济南上大学,有一年暑假到张大娘家里小住,其人爱好书法,有一次他见我喜欢看他写字,就问我喜欢吗?”我说“喜欢。”他便教我写字,正当我学上瘾来时,他却要回济南了,见我恋恋不舍的样子便用大草写了一副岳飞的《满江红》送给我。从那后我再也没看到他来张大娘家,后来我听说张大年曾经有意把她侄儿介绍给我大姐,我大姐并不同意。如今每每看到他的那副《满江红》,不禁心生感慨。

   那时的邻居来来往往,亲如家人,一旦有的邻居要搬走,大家还真有些恋恋不舍。记得当年李家老大从我们住的威海路大院里搬到标山路印染厂宿舍后,除了常常跟随母亲前去探访外,我自己还一有空就溜了去,走到宿舍楼跟前,心里想着:第二排,上楼,左拐第三个门,于是一到门口便喊:“大娘,我来了!”大爷大娘便赶快迎接着我,玩到中午便一定要留我吃饭,他们家的女儿小爱姐如果恰好在家,还会带我到街上给我买零食吃。那时小爱姐正在青岛二中上中学,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可是搬家几年后她却因病去世了,她的病拿现在来说非常普通,而在那个医疗落后的年代却成了不治之症。小爱姐走后,母亲更是嘱咐我常去标山路看望大爷大娘。多少年中,老邻居们也是隔三差五到标山路走动,于是大爷大娘不再寂寞,家里常常是欢声笑语……

   时光荏苒,世事多变,随着老城区的改造,昔日的老邻居们如今已然很少再见,然而每每回想起往昔,便使我内心充满融融暖意——老邻居们在风雪雨霜中的关切询问,在蝉鸣虫吟时悠然的喝茶漫谈,抑或在炊烟升腾时的相互赠送饭菜,在家中拮据困窘时的慷慨相助,其情其景,都还一一如在眼前……

  二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小金子家,小金子的大伯、两个叔叔家都住在一个大院里,大院的四周是房屋,大院的中央便是一个铁工厂。大院的外面是一个长长窄窄的胡同,住着十几户人家。这些人家的半大孩子,都愿意往小金子家的大院跑,因为这里有丁丁当当的打铁声,还有闪闪发光的炉火,小金子家和他的叔伯家就在这里以此过活……

   “靠边站!靠边站!别让铁水烫着!”一位工友大声呼喊着,正在把一勺铁水浇到铁锅模子里,五六个孩子轰地跑到一边去了。孩子们中有梁柱、老根、小狮子、小英、小云等,李家十几岁的女孩小翠也在其中,小翠瓜子脸,扎着一对小辫子,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很是机灵。小金子追到小翠跟前,喊着:“小翠!小翠!别跑!”小翠站定了下来:“什么事?”小金子突然对小翠说:“俺要娶你做媳妇!”旁边的孩子哄然大笑起来,并做着鬼脸,小翠红着脸说:“滚!疤眼!”疤眼是小金子的外号,因为他左眼边有一个小疤,据说是小时候被铁水溅在眼边形成的。小金子真的要娶小翠做媳妇,在他的心目中,小翠就是年画中的嫦娥,七仙女,海螺姑娘。小金子常常想,将来俺要叫小翠给俺做饭,收拾家,养孩子……终于有一天,他把这个问题带到大人面前,小金子对他娘说:“娘,俺要娶小翠做俺媳妇。”“说啥?再说一遍,你昏了头了吧!”实际上,小金子他娘是看不上李家的,家里穷得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锅台便无他物。可是小翠她娘却很舍得吃,家里常常传出浓浓的香气。“整天昏吃浪喝的,活该穷!”小金子他娘心中不满地想。可是小翠和她姐姐都出出落得很漂亮,很水灵,这也许和小翠他娘喜欢吃喝不无关系吧?

   “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小翠她娘一边唱着一边扭着来到狗子家门前,并向屋内喊着:“掌柜的,狗子呢?”小翠她娘希望小翠能和狗子玩,狗子家虽然不是这个大院内的首富,却也是殷实人家,小翠她娘常常到狗子家借几个小钱花,她甚至愿意小翠将来有一天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可是小翠却不愿意找狗子玩,她觉得狗子他娘看她的眼神很有点鄙夷的样子。这不,本来她是跟在娘后面的,一听说娘要到狗子家,半路上就溜掉了。

   漫长的夏天终于熬过去了,困苦的年代里,少吃缺穿的,人们最害怕过冬天。秋风将尽,寒风乍起时,大人们慌张着开始预作过冬的准备了,买煤炭,买柴草,卖白菜,买地瓜,屋内要安炉灶、封门窗什么的。可是孩子们却依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依然四处游荡。这时节小金子家的院子里孩子似乎更多了起来,炉火和铁水变得不像夏天那样热浪逼人,反而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这一天,快到晌午了,孩子们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各自回家,反而在这里观看铁工厂的伙计们吃饭,阵阵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原来今天改善伙食,工友每人一碗汆鲅鱼头就着吃白米饭,孩子们看得禁不住嘴里直咽唾沫……这时传来狗子他娘的吆喝声,于是狗子转身便要离去,刚刚抬脚走了几步,便听到小金子猛然大叫:“狗子,回来!”狗子停了脚步翻身问做啥?”小金子便说:“狗子,听说你家要娶小翠做媳妇?”当然这是从小翠她娘口中传出来的。狗子说:“这是大人们的事情,我不管!”小金子说:“狗子,你别妄想,小翠到过俺家,还吃过俺娘给她的花生糖呢!”

   冬天到了,特别是下过一场大雪之后,人们很少出门了,岑寂的日子里少了很多的信息,傍年根时,人们似乎才忽然知道小翠家搬家了。原因是她爹在外面做活伤了腰,天一冷更是痛得厉害,不能外出挣钱,交不上房租所以回乡村老家了。小金子想问他娘,小翠的老家在哪里,但是却没有张开口,怕娘又要呵斥他。这天吃罢午饭,娘去刷锅洗碗了,小金子像一段木头那样呆呆地坐着,似乎又看到了小翠那两只硬硬的小辫,看到她在田野里奔跑的样子,似乎自己也紧紧地追随在小翠后面……突然,想到娘叫他去打酱油、买盐的事情,便风也似地跑出去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得城乡一年比一年漂亮。春节后的某天,狗子和小翠和老同学们聚会坐到了一张饭桌上,而这顿饭竟然是小翠买单,小翠由于多年开办加工厂成了村子中的首富。小翠对狗子说:“俺娘当年看上您家,可您娘高低看不上俺!咱俩要是成了亲,俺还能帮助您发展呢!”狗子问:“小金子后来去哪里了?”小翠说:“小金子啊,后来听说小金子和他的家人都回东北了……”于是小金子那白白的长长的面庞又浮现在狗子面前——多么可爱的儿时玩伴啊,长大成人后却各奔东西,永世难以碰面了……

  三

   “二狗子”与“鸭巴嘴”是一男一女的绰号,他们之间是毫无干系的,但同时又是我童年时(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邻居家的孩子。小孩子们大都是有绰号的,但当时这两个绰号却叫得特别响,而他们、他们的家人及家事在我的记忆里也似乎格外深刻……

   尽管“大狗子”、“二狗子”是弟兄两个,但是对于“大狗子”的印象却比较淡薄,只记得四方脸玳瑁眼镜的“大狗子”后来考上了北京体育学院,记得“大狗子”的母亲曾经向我们家提过亲,记得“大狗子”问我:“s,听说你能背诵古文?”如此而已。而“二狗子”就不同了,他是有名的“孩子王”,是一个自小充满活力的人。

   我们家当时住的威海路19号大院内外,大大小小也有十几个男孩子,而这些孩子都归“二狗子”统领,整日里进进出出跟着“二狗子”疯跑。“二狗子”有一只足球,守着这只足球,十几个孩子俨然成了一支足球队,在“二狗子”不上道的比赛规则下,孩子们常常玩的昏天黑地,当然,磕伤胳膊腿,球打着了行人或者居民的门窗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踢球的时候当然永远有事可做,如果是在炎炎的夏日里,“二狗子”会带我们去洗海澡,尽管大人们并不放心,但还是“声势浩大”地去了。回家时一定不会走平坦的大路,而是抄近道,爬太平山。一路上,抓蜻蜓、捉蟋蟀,或者摘“棠梨子”和“胖娃娃”吃。冬天下过雪之后,“二狗子”就会带我们捉麻雀。那办法是在雪地里扫出一方空地,用一支筷子支起一张小箩筐,在箩筐的下面撒一点小米,筷子则用一根长长的绳子系在手上,远远地躲避着。如果有小鸟前来寻食吃,就快速拉动绳子,麻雀就会被扣住。另外,“二狗子”还会常常领着孩子们把人行道上的积雪踩平,然后在上面滑行。有时也指挥孩子们躲到一边去,看到有的大人走在上面,摔了跟头,就一起哈哈大笑。

   总之,在我们这群孩子中,“二狗子”不仅年龄大,而且见识多,有胆量。孩子们都佩服他,对他言听计从。等我上初中后搬了家,就再没有加入到“二狗子”的行列,对此常常引为憾事。再后来我就业之后,听说“二狗子”在文革中成了某个厂子里的造反派头头。而文革结束几年之后,在碰到一个老邻居时,却告知我“二狗子”因患绝症而去世了,叫人感到一阵无言的怅惘。

   再说“鸭巴嘴”。几年前在一次“鸭巴嘴”做东老同学聚会的酒席上,她指着我对在座的人说:“s要是跟了我,我能帮助他发展,可是人家高低看不上咱!”一番话说得我心里直犯嘀咕。虽然我与“鸭巴嘴”同学几年,又是邻居,但是我还从来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年轻时我一心想如何“大展宏图”,以为“儿女情长”的事情不足为虑。也依稀记得母亲似乎讲过这方面的事情,但我却没有在意。不过依母亲的眼界,是看不上她们家的。再一想,酒席间的话何必当真呢!

   在我的中学同学之中“鸭巴嘴”算是混得不错的一个,大小也是一个政府处级领导。可是想想当初,谁会料到她能有如此发展呢?

   当初在威海路住的时候,我们家住的是临街的房子,而“鸭巴嘴”家却是住在大院内最深处的一栋小屋里。小屋坐落在三面高墙之下,屋内常年不见天日。听母亲讲,“鸭巴嘴”的母亲曾经给阔人家做过丫头,后来又被卖给穷人家做了童养媳。“鸭巴嘴”的母亲在邻里中是个知名人物,一天到晚在街上大呼小叫的,男女老少她都能说上话来,听人讲她小时侯曾经受过刺激。但是她却是一个有见识的人,尽管家里穷,却想方设法供养两个闺女读书,致使她们后来都比较出息。

   说到这里不能不交代“鸭巴嘴”外号的由来,“鸭巴嘴”虽然生在穷人家,但是从小眉目清秀、灵牙利齿。无论在家在校,与人发生争执,最后总会以她的慷慨陈词、驳得对方哑口无言而告终。平时说起话来,也和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就是一通。而那些具有发散型思维的人自然就与“鸭巴”相联系,自然就有了这个绰号并传播开去。后来她的这个言语特长还真是得到了发挥。“鸭巴嘴”曾经是李村师范的毕业生,但是却没有做过一天教师。起先曾经在一家制药厂当过几年工人,恰好有一个时期街道办事处从工厂企业借调人员,“鸭巴嘴”从此就告别了制药生涯。“鸭巴嘴”到街道办事处后还真是如鱼得水,凡是各种矛盾、各种纷争,不管别人多么挠头,遇到她那如簧巧舌,真如春风化雨,三加五除二,一下子就解决了,上上下下没有不佩服的。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以她的能力,最终座到办事处书记的位置上。

   后来虽然我家搬离了威海路,但是多年却没有和“鸭巴嘴”家失去联系,那原因是在“鸭巴嘴”结婚几年后,我依然还是个单身汉,于是“鸭巴嘴”的母亲在几年中不厌其烦地四处给我张罗对象,我也隔三差五地往“鸭巴嘴”母亲那里跑,这其中也有和“鸭巴嘴”相遇的时候。每次见面她总会问候我母亲:“刘大娘挺好的?”最后,虽然我的婚姻并非“鸭巴嘴”的母亲撮合而成,但是她老人家那份热心肠,我会永远铭记于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