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在网上看见一篇文章,题目是《世间再无中南政法》,内心猛地往下一沉,哦?咋回事?这可是我的母校。 简约浏览一番,不难发现文章应是低我几届的某位师弟妹的手笔,禁不住感慨万千,看来这位校友比我对母校更是一往情深。久违了,我的母校! 顺着他的行文思路,藏匿于记忆深处的母校印迹,如倾出的陈年佳酿,醇香悠长,…… 江城、南湖,中南政法就在那儿,然而,在我入校时,母校的名气并不大。它由湖北财经学院(今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律系脱胎而来,欲恢复昔日中南政法学院的光彩。 新学校、新校址,在全国法学“五院四系”中,它是最后成形的一个。规模也不大,班级却不小,我那一届招生400余人,分成八个班两个系,法律系、经济法系各四个班。 与每一个从农村考入大城市高等学府的莘莘学子一样,以为自己终于成了城里人,影视中见过的都市里宽敞的大道、高楼大厦,如今我也可以徜徉其间,禁不住自豪之情漾溢心头。 果然,中南政法没有让我失望,走下接送新生的校车,高高耸立的校门、巍峨气派的十层行政楼,让我震撼不已。迎新标语随处可见,“欢迎你,未来的法官、检察官、律师。” 我陶醉了。 接待我的正是此后四年担任我们班主任的梅少华老师,这个姓氏不多见,除了京剧大师梅兰芳和曹禺《雷雨》里的梅姓人物,梅老师是我知道的第三个姓梅的人。由于自己的普通话音调把控不准,所以刚入校时与别人交流起来,常常说不清,也听不明。头两天还以为梅老师姓“美”,不免内心嘀咕,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居然还有姓“美”的。好在“不足为外人道也”,否则,定会闹出尴尬。 和许多同龄人类似,我是复读再复读才考上大学的,那年代,高中“研究生”也大有人在,所以,先我在江城就读的中学同学不少。今番如愿进城,免不了四处拜访,武大的廊腰缦回、尽得宫廷气派,华科的陌路森森、湖大的轻盈淡雅、财大的热闹喧哗、华师的玲珑剔透。 一圈下来,惘然若失,唯独我的学校落在偏僻的乡村,区区四百亩校园,被横竖交叉的水泥路面分割成块块荒芜,体育馆、足球场、阶梯教室、学生二食堂、第五栋宿舍等还在基础阶段匆忙地建设当中,校区路面经常被运输车散落的黄土覆盖,倘若多走几步,身上定会黄尘仆仆。《伪满宫廷杂记》说过,“树小墙新画不古”,与其它高校相比,母校处处渗透着当今土豪们那般逼人的俗气。先前引以为自豪的武汉高校中最庄严阔绰的校门、最高大豪华的行政楼,此刻犹如一些暴发户颈脖上套着的金块项链,手指上佩戴的白金扳指。 我还算是都市中人?学校还是标准的高等学府? 每年的新生班都会与老生班联谊一到两次,新生畅谈心得体会,老生交流大学生活经验,这是母校“以老带新”的文化传承方式之一,虽然其中老生不乏有“攀扯老乡”、“物色对象”之嫌,但他们的确给我们传输了不少新东西,而且最有用的多是见不得“阳光”、上不得台面的生活体验,加快了我们由中学生向大学生的转变,可谓受益匪浅。其场面之热烈、态度之诚恳、气氛之和谐,远远胜过学校集体主办的迎新大会。 迎新大会上除了记得几个“杰出”教授的姓名,其它的基本上“往事如烟”了。老院长章若龙?c?c的、新院长罗玉珍肥肥的,一副女性官员的派头,书记厚大源留着影星“达式常”的发型,显得深沉,不容冒犯,还有张梦梅、乔克裕、张新生、覃有土、娇小的王亚瑾等一帮男女教授,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苏梅凤教授,她讲话时误将“马谡”说成“马季”,让每一个在场新生忍俊不禁。她同时兼任学校党委宣传部部长。真是不二人选,如此宣讲,谁记不住中南政法的苏部长? 不久以后还知道学校另有曾昭琼、蒋碧昆、游绍尹、丁换春、唐永禅、张仲伯、王献枢等一批教授也是名不虚传。 带过我们年级课程的方世荣、江山、刘茂林、姚莉、齐文远、李希慧、杨宗辉、张明楷、辛忠孝等老师,如今均为学问大家,不少人甚至超越了老一辈学人的成就,而当时他们均不过助教或讲师而已。 还有位一个眼角有点毛病,授课却无可挑剔的赵金龙老师及夫人尹丽华老师,尹老师待人亲切和蔼而不失原则,她当我的面批阅我的考卷,评分低了,我“据理力争”,她绝不退让,没想到最后算总分时却“错算”了我五分,总算保全了我的一点虚荣,也让我领略了学者的别样认真。 深得人心的非杨宗辉老师莫属,学长们“传帮带”时就介绍过他的“义薄云天”。 他带了我们一个学期的专业课,那是四个班一起上的大课堂,每周两节课,半年过去,学了什么完全忘却,考试应该是开卷形式过关的。一年后,他就任我们年级办主任,上任伊始,他到我的宿舍看望学生,一进门劈头就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陌生人一个,谁呀?看架势十有八九是老师,我只好假装羞愧:“老师,对不起,我一看见您,就觉得面善,只是一下子促住了,记不起姓氏。” 旁边的一位同学急忙提醒道:“他是给我们上过课的杨老师。”我不知道这位同学是怎么记住的,我逃课固然过多,彼同学也不是“乖”孩子,大概他们另有机缘。 “哦——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杨老师,杨老师好!”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依然不知道他是谁。 “他是上一届的年级办主任。”那位同学补充道。 这下子我算是回过神来了,前两天就听梅老师说过,杨老师要来当我们年级办当主任。 我赶紧纠正那位同学,“不对,杨老师现在也是我们的年级办主任。”我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和愧疚。 “不记得老师很正常,能应对如此,已不简单。”杨老师大度的笑了,一切都瞒不过他的慧眼。 自此以后,我对他百般信赖,万分尊敬,终于结下浓厚的师生之情。我一生都大度待人,豁达处世,这里面有杨老师灌输的正能量支撑着呢! 保险法老师是谁?至今无从记起,对这门课我基本未听过,考试那天我不记得去哪里鬼混,竟把考试一事忘得干干净净,平生第一次缺考了,没办法,只能等到下学期补考,真是糟糕透顶。 不久之后,成绩下来,及格,我居然过关了,噫?我该感谢谁呢?中南政法,我的母校! 教法理学的吴新耀老师,上课时点名,公开说:一学期点名达五次未到者,该学科记零分,重修。 我担心自己会不幸“中彩”,当即站起来申辩:“逃课自有学校规章制度处罚,功课能否过关理当以试卷分数为准,你无权擅自制定规则惩处学生。” 双方各执一词,都有点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事后,不少同学说我无论是方式或内容都过分了,赶快去做检讨,我懒得理睬。 此后,对这门学科我再不敢逃课了,一学期过去,吴老师点名累计不过五次,人人过关。 原来吴老师的机巧设在这里。第二学期,我主动去找吴老师检讨,他拍拍我的肩膀,似乎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这就是中南政法老师的风格,大度无疆。 中国法制史是赵翔老师授课,赵老师仪态端庄,智慧机敏,气质高雅,声情并茂,深得男生倾慕,女生向往,尤其可佩的是舍得给学生高分,学科成绩优秀率达百分之八十以上,人人眉开眼笑,她是我们心中的女神。 我在大学四年中,得过的最高分就拜赵老师所赐,不是我们学得认真,而是赵老师教得“仔细”,她让每个学生都在她那迷人的光彩照人中,自信、灿烂。 江山老师是我的老乡,他的普通话比我的还生硬,没有人咬得动,即令是我,也只能闻其声,不明其意,太深奥了。江老师年纪不大,端的却是老学究的架势,他讲课时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学问里,滔滔不绝,而学生们普遍地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他的第一部法学理论专著《中国法理念》,我买了一本,立刻后悔莫及,不如吃两顿中南政法特有的卤猪蹄过瘾,先是书名的句读顿挫就让我费神不少,至于书里面的内容至今依旧令我惨不忍睹。他先被武大法学院挖走,后又被清华引进,终于跑去折磨全国一流的清华学子,太残忍了。 陆泓哲老师是教大学语文的,我的文章从未得过他的好评,为人倒深得其欢心,几次三番要我去他家品尝他新得的家乡绿茶,盛情难却,晚饭后散步,独自顺道拜访,他的欢愉之情溢于言表,让我自己都怀疑我有那么重要吗?茶固然是好茶,可我那时不知道如何品、如何饮,如《红楼梦》所言,历来是“饮牛饮骡”般解渴而已,两小时之余,自己把自己灌了十来杯水,茶叶依然是开始的那一小撮,喝到最后,茶味全无,只是白水。一出门就直往厕所里窜,憋坏了。我从此觉得陆老师小气,哪有一撮茶冲十几次水的?不知陆老师是不是觉得我,哪有这么品茶的?中南政法的老师,没有不喜欢学生登门的,恨的是学生们普遍地慵懒,只顾贪玩,难得拜师的闲暇。 若说感情最深的,自然是班主任梅老师,与他一聊就是几小时,甚至七八小时不疲。不宽的阳台上,两张小靠背椅,斜对着阳台外的天空,不知道说些什么,非得到凌晨一两点钟才散,宿舍楼大门早落锁了,害得我每次翻学生宿舍四号楼厕所窗户才能进寝室睡觉。 梅老师是我的兄长,又是我牢骚的发泄所,许多同学不理解这份交情,每当我牢骚过盛,他们就以为“这回他俩彻底闹掰了”,其实,我知道,这份情谊永远也淡不了。 梅老师当了我四年的班主任,一年的年级办主任,后因为我的违反校纪成为他去职的导火索,从而被杨老师取代。梅老师从未就此抱怨我半句,倒是劝我早做认识早检讨,端正态度轻发落。我死犟,不听,还怨天尤人。宣传部的王兴和部长托人传话,有重要事情必须到他家面谈,结果只是在他家吃了餐饭,至于谈话不过是梅老师的翻版,寥寥数语。 分管学生工作的法律系周聘清副书记,态度强硬的李汉昌副主任二人见到我的检讨后,纷纷表示认识深刻,检讨到位,至于为何迟迟不来检讨,我解释是:自觉深负老师厚望,无颜面对领导。这反倒让他们深受感动。其实,我的文笔哪有如此功力?领导们也在为自己找个台阶,从未有重处学生的意思。 关于这一点,是我在毕业时才认识到的。我们那一届大学生正是八九学潮的急先锋,中南政法在那之前默默无闻,就是地道的武汉人也未必知道江城还有个中南政法,而今,谁若不知道中南政法,说明此人基本未接近高等教育,如此的声望,肇始开端于八九学潮,北京的中国政法、武汉的中南政法莫不如此,因为纯文科的学生,平等、自由、民主的观念被灌输的更多一些,所以闹得凶呗,学潮期间,“不容冒犯”的厚大源书记未能幸免,不知谁发明的歇后语,“罗玉珍(院长)的屁股——厚大圆(源)”。 学潮过后,秋后算账,名曰“两清”,许多理工科高校也有辞退、开除学生的现象,而我们的中南政法,一个也没有,只有一个同学因在北京被逮住,当即被强制送外地学*半年,返校后也仅仅是留了一级而已。而母校学生为学潮被暴力平息愤然自杀的倒有一例。文科人就这德行,犹如笔者故乡的先辈闻一多先生。 即将毕业时,年级办主任杨老师要给每个同学写评语,基本都是一个模式。他写烦了,便要我每天去行政楼坐班,替他整资料,写评语,理由是我的字迹还算工整。凡经我手作出的评价,没有一个字对学生不利,学生档案里所有的违纪处分,一律清除。 我试着追问,难道这些处分错了吗?杨老师微微一笑:学生来学校是接受教育的,不是挨整的。即使有过错的学生也要让他们干净地离开,轻松地从头开始。学生在校期间所犯错误与社会中人所犯错误相比,均是微不足道的,如果档案带走一纸处分,往往容易被社会人士小题大做,其副作用可能会影响到学生的一生。 这就是我的母校,中南政法! 书到用时方恨少,毕业后有人问我,在大学四年学到了什么?初一想,啥也没有,再一想,至少遇见了法律问题知道应翻哪本教科书。平心而论,仅此而已。后因工作需要倒是看了不少法律书籍,那水平才日益精进,让人刮目相看。 由此,常想起我们大学老师说过的那句话:学问不是老师教出来的,而是自己修出来的,老师不过引路罢了。 四年的大学生活让我感觉是自由、轻松、惬意,有时简直是放任自流,随心所欲。我那些在其它高校就读的高中同学,如要组织什么活动,总是最后一个通知我,一张写着“同去,同去”的明信片,立马敲定。见面后我佯作不快,就这么不尊重我?他们说,就你有的是空闲,能随叫随到。我强辩道,谁说我闲着?只是我最讲义气,重感情罢了。 谈笑之余,略做比较,还真是我最清闲自在,让他们羡慕嫉妒,大骂所在高校。 越是学期末,我越轻松,其他人都得认真备考,我的任务就是去拜访任课老师,求得帮我们划出重点,范围不厌精细,恨不能把题目都套出来,每每得到一个重点信息,都会招来全班同学一片点赞,也会有同学把整理好的备考资料借我临时抱佛脚。有时重点范围大了,佛脚太粗,抱不动,干脆照抄。 考试座位是各人自选的,关系好的同学自动凑在一起,一般的重点题目相互提示,急了,照??誊写。 监考?当然有,只是那监考老师恨爹妈不能少生一只眼,确实看不过,敲敲边桌,算是警示,而就学生而言,这都太过分了,恨恨不休! 我的英语一直很差,过关的那次,就是向一成绩好的同学抄的,结果成绩优秀。一些平时成绩优异的同学愤愤不平:抄过关也就得了,居然抄出个优秀,分数比他们还高。 偏偏我的分数比被抄的同学还多一分,哪有抄袭者比被抄袭者分高的道理,我坚持声称是我自己的水平提升迅猛,绝无作弊之事。 不平归不平,却没有人告刁状,告也没用,法律人讲的是证据,否则,尊重人格,“无罪推定”,这就是中南政法。 一年级略带中学*气,书上涂涂画画,二年级效仿魏晋遗风,各自恣意横行,三年级自行其是,各选所好,四年级面向未来,秣马厉兵。总的来说大学期间,专业书学的不多,阅读量却不低。我是先读《散文选刊》,历年的合订本,从图书馆一本本借阅,看完了,按图索骥,找名家散文集,三毛、琦君之作成为一时最爱;接着知道有小散文和大散文之分,于是开始专注报告文学;巴金的一篇《怀念萧珊》让我爱不释手,又转而专注历史,因为历史的山川、人文才是大散文诞生的根源;一部张正隆的《雪白血红》,让我惊讶,原来许多正史竟然颠倒黑白,胡说八道。从此,乐而谈史,一生不疲。一部《史记》,啃了半年有余。唯有《资治通鉴》,怎么啃也啃不动,后来,灵机一动,搬来相关历史典籍,继而觅得《柏杨曰——读通鉴·论历史》和《柏杨版资治通鉴》,几下对照,同时摊开,原来,只有如此翻阅《资治通鉴》,才能顺畅通达,游刃有余,美不胜收,尤其是柏杨的评论,字正腔圆,尽着痒处抓挠,妙不可言。这就是我大学四年的终极爱好。 除此之外,“拖拉机”,看录像,nba、足球世界杯,睡懒觉,侃大山,到武汉各高校神游、混饭吃,后来又有麻将,可谓一样不缺,唯一遗憾的是恋爱谈少了,校园情侣路少有我的身影。追一个,败一次,受伤的总是我,晦气! 毕业后,竟然有人告诉我,有女同学一直喜欢我。 我咋不知道?否则,减去多少烦恼。再想想,也未必,人总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弱智啊,情商低! 转眼间三十年过去,依旧想到情侣路去补补课,我的母校,你可接纳? 忽然看到《世间再无中南政法》,岂能不让我抱憾不已,母校,衷心祝愿你人常在,树常青,水常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