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字
文章内容
千年一觉扬州梦
 
 
修改时间:[2018/11/12 21:05]    阅读次数:[452]    发表者:[起缘]
 

  千年一觉扬州梦

  郑长春

  我曾一直以为,扬州是一座唐诗宋词泡出的城市:“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多少风流人物,多少绿肥红瘦,从四面八方涌来,最后汇成一河梦影。直到真正走近扬州,我才知道,原来它竟是隋唐王朝留在这个世界的一颗眼泪!

  这泪珠,是那样的晶莹剔透,仿佛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梦影,是那样的意味深长,一如隋炀帝的“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扬州、扬州、扬州,这个诗意之地,在中国文人志士人格结构中,总有很大的向心力。吴王夫差在这里含泪筑邗沟,杨广在这里挥鞭开运河,鉴真东渡,板桥卖画,美籍传教士毕尔士也来凑热闹创建基督教堂……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因为意象漫延,扬州便成为中国多元文化的集合体。但它承载的东西太多,以致于模糊了本来面目。

  不错,这里确实灵山秀水花团锦簇。小秦淮河如一条碧绿的项链,串起扬州珍珠般的点点人文、历史风情以及往日旧梦,钟灵毓秀;大运河像一条玉带,从黄河到长江,紧紧环绕着扬州大地,熠熠生辉。可以说,这绝对是那些江湖落魄者寄情托梦的安心之处,却因一大堆元素的额外附加,反而化成沉重的虚幻。让现代人去了,大多只能看到一种疏远的喧闹。

  不过还好,二十四桥明月夜余韵犹存,春风十里扬州路花香依旧,人们透过秦淮河、瘦西湖的小桥流水柳绿桃红,还能依稀打捞些光鲜的感觉。真正的历史斑纹,却悄悄地躲在阴凉的角落,偶尔会被一些零碎的脚步惊扰。

  人们只顾享受着充满感性的现实刺激,往往轻心思想梳理和使命整合,直到意乱情迷,直到成为后来者眼中荒唐的笑柄。在“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这种“笑柄”实在不胜枚举。

  就扬州来说,所有的风花雪月,对那些才子佳人是最好的灵感慰藉,可你一个日理万机、威仪天下的堂堂国君来这里掺和什么?开着龙舟,蜿蜒百里,三下扬州,生怕别人不知道,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一个集团领导不为人表率摆正自己位置,别人当然有意见,看不惯。轻则嗤之以鼻,重则暗动杀机,不要了你老家伙戚戚性命才怪!

  “鸟声争劝酒,梅花笑杀人”,隋炀帝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不是很能干吗?南灭陈朝,北定西域,亲征吐谷浑,平突厥,胜契丹,修大运河,建洛阳城,创科举制,但最终却因三征高丽、三下扬州而自毁江山。

  从此,扬州成了美人脸上的一颗斑点。显得,既迷人,又俗气。

  扬州再光鲜华贵,却因一个亡国之君的败笔,给原本清静多情的江南,陡然增加许多离奇的变奏。以致于,我们的脚步一迈进这迷蒙水乡,就像迈进一条伤情的迷宫……

  但扬州还是一定要去的!

  南朝宋人殷芸就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多么酣畅淋漓,多么直抒胸臆。可见,有钱就是任性,发展经济才是硬道理。

  那就坐在秦淮河的小船里好好看看吧。夜波花影也好,玉人中立也罢,都将随着此起彼伏的眉来眼去,让周围一切意象生动起来。迎着春潮月影,想一想那二十四桥的冷月无声,听一听董自祠的箫声轻吟。你会发现,夜的扬州、扬州的夜是那样的风月无边,浪漫多姿。一花一影,自成体系,一桥一船,几许情调。

  据说,清乾隆年间文人沈复,落魄之日曾携其爱侣芸娘寓居于大东门桥畔,靠卖画为生,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扬州的春潮花月激发了他创作《浮生六记》的灵感,从而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佳话成了传奇,佳花却不再是传说。若时间宽裕,最好还是要去看看那艳惊群芳的琼花的。纵当年的烟花柳巷歌舞升平随风淡去,但那种绵绵神韵还缕缕可见。

  不是有人说,隋炀帝下扬州就是来看琼花的么?告诉你,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玩笑!

  其实,直到隋炀帝死在扬州之前,琼花还没有出现。琼花的出现,经过考证是在宋代。宋代诗人王禹??一直被公认为描写扬州琼花的第一人,他是宋太宗至道二年(996)来扬州当知府的。这时候离隋炀帝死亡的大业十四年(618)已有378年了,他怎么可能看到琼花?

  隋炀帝下扬州看琼花的故事,都出自明清以后的小说中,情节纯属虚构。在人们的印象中,隋炀帝一直被塑造为一个荒淫无道的典型。一个人坏事做多了,别人就会将他所做的好事完全抵销和抹杀。隋炀帝就是这样一个倒霉蛋。

  他倒霉就倒霉在“舳舻相接二百余里,照耀川陆,骑兵翊两岸而行,旌旗蔽野”,“后宫厌饫,将发之际,多弃埋之”,通济渠和邗沟刚一贯通,便乘龙舟浩浩荡荡地来了。而且,他还是三次巡游,这不能不让人产生怀疑,甚至反感。难怪明人袁于令在《隋史遗文》狠批:“秦政之筑长城,为防胡计,非为游娱也。开河之役,诚有功于后人,若论杨广,则只为流连之乐耳,未可与秦王并也。”

  可见,隋炀帝的“胡作非为”并非空穴来风!

  那么,隋炀帝不是来看琼花,是来干什么呢?

  这里,需要我们把怨怒而惊奇的眉梢稍微舒舒,回过头去,看看与那条万里长城相媲美的“京杭大运河”。也许,真正的谜底就在这条河里!

  长城和运河这两项中国乃至世界古代最伟大的工程,可以说是一个姐妹篇。长城为国防,运河可通行。这两大工程,杨广都做了,却留下千古骂名。有时候,历史真不是我们想象那么简单!

  长城的功过是非已有定论,这里且说运河。从这条河道对后来的社会贡献看,隋炀帝远非袁于令们嘲讽的那样贪图享乐,相反,他曾是一个志向远大的人,“慨然慕秦皇、汉武之事”。这一点,在经得起推敲的《隋书》里是有据可查的。“炀帝规模广远,欲吞秦、汉,自劳万乘,亲出玉关”,宋人文莹也认为这个玩命天子是要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梦想帝国……

  面对这样一个人物,你能凭几句流言蜚语就认定,他到扬州是为了吃喝玩乐吗?如果这个杨广真的就这点“本事”,恐怕他的“大一统”造成空中楼阁了!

  历史不容假设。归拢起来,我是比较赞同唐宋时代一些观点的。皮日休在《汴河怀古》中是这样评价的:“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许裳的《汴河十二韵》诗云:“昔年开汴水,元应别有由。或兼通楚塞,宁独为扬州!”宋人卢襄也说:“盖有害于一时,而利于千百载之下哉”。 显然,都否认了当时流行的“游玩说”。

  这说明,隋炀帝巡游扬州的背后,一定潜伏着某种重大政治背景和深刻文化使命。

  据史载,杨广从开皇十年(590)出任杨州总管,镇守江都,到十九年(599)离开江都入朝,整整10年。他具有浓烈的“扬州情结”,这很正常。但仅这一点“情节”,实在不足以让他数次来扬州。

  六朝在江南割据近400年后,社会局面相当复杂,大江南北各方面的差异很大,一个新建王朝必须在消弥政治与文化差异的背景下走向新的统一。就在这时,22岁的杨广到了扬州。此后,他广纳江南人士,甚至“言*吴语”,集江南诸儒编撰《江都集礼》。同时,凭借自幼生长佛教之家的优势,在扬州以江南佛教的最大护法者自居,使智?的门人弟子积极主动地向王权靠拢。如此出色而成熟的政治手腕,平庸之辈能干得出吗?

  因此可以判定,隋炀帝来扬州不是为了琼花,也不是为了美女,而是为了安抚江南搞“统战”的,顺便炫耀一下大隋功业。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隋炀帝当时还特意带上陈后主的遗孀沈婺华,其用意显然是用以联络南人感情。如果他只是为了游玩,带着这个老妇岂不是脑子进水?

  至于浩大的仪仗和排场,当然是以皇帝至高无上的尊严威慑江南。这种做法,与秦始皇以及后来所有效法者同出一辙。其效果,使短短几年,大隋皇威远播四海,民族融合,山河一统,为汉武帝以来七八百年间之最。

  但他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劳民伤财,最后朝野离心,失控亡国。扬州,从此成为隋朝历史的转折点,也是隋炀帝一生荣辱的转折点。

  运河,只是这个转折点一个受累的载体。

  江河湖泊的理性使命仍在前赴后继。只是,隋炀帝是再也看不到传说中的琼花了,李白、杜牧们的才华和郁愤也化作供后人游玩的景点。我曾在隋炀帝墓前迎风长叹,现在又对着长河落日久久凝望。我想,两者加在一起,也不过江南历史一角。

  是呵,风景秀美,除了滋润人的情调,也会消磨人的志气。今天,我们到扬州,与其滋滋生香地欣赏那一抹潇潇秀色,不如转过脸去重温一段悠悠的阵痛。

  那里,散落着扬州最真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