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这天,忽然想去看人民公园的菊花,也不知道公园内是否有菊展,好几年没去那里了,想去看看。 我坐公交车往市中心去,路过武城大街的时候,看见车窗外闪过一条小巷,巷头有一排老旧的房屋,在秋天灰蒙蒙的天光下,静立着。 我忽然改变了注意,想下车去看看那些老房子。 站牌后面一堵铁灰色的围墙上,挂着一些放大了的老照片,围墙里面是一栋四五层高的红砖楼房,楼顶最高处挂着二医院的牌子,似乎正在准备拆除。那些老照片上有人物有文字,是介绍二医院最早的前身福音堂和最初的一批创始人,有加拿大友人也有中国人,还有一些医护人员救死扶伤的照片。 我拐进了那条巷子,巷子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一个收荒匠在老屋斜对面的墙边守着他的三轮车,右边街沿树木的树荫下,那排与众不同的房子显得老旧而暗淡。深灰色的屋瓦上,落了许多枯黄的树叶。有一只虫子在枯叶里飞起又落下,翅膀透着一些光亮。在平展的屋顶上,有几处人字形高出来的像?望口一样的窗。 老屋浅灰色的外墙斑斑驳驳,接近地面的一溜染着深深浅浅的绿色苔印。墙上刷着白漆的铁窗生锈巴紧,两扇磨砂玻璃的浅蓝色门,紧锁着。 在这到处是高楼耸立的现代化大都市里,这排老屋像一个耄耋老人,默默地坐立在那里,不需开口,就有无尽的岁月汩汩地流淌出来。 墙上挂着两副长长的标语,红底白字写着同样的一句:热烈祝贺12号院5栋住户全部签约。 有一个穿蓝色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斜坐在一把竹椅上,我犹豫了一下,从这排老房子的入口走了进去。我想看看这房子里面的样子。 入口进去几步往右拐,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道两旁生长着许多参差不齐的植物,其中有一些丝瓜或是南瓜的大大的圆叶片和牵牵绕绕的藤蔓挂在它旁边的树木上,那是右边的一排房屋前和左边的一排花台里,那些没有被修剪过枝叶的植物,自由自在生长的形态。仿佛置身荒郊野外。 有一个老太太在过道上晾晒被单,白色的被单折成长条形,起起伏伏地搭在空中的几条细铁丝上,就在过路人的头顶。 我向屋里窥探,感觉自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猎奇者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屋里的光线极暗,虽然屋顶亮着灯,里面的景物还是昏黄一片。一眼望进去,屋子被一面墙壁隔成了大小两间,外屋的门口边有一个贴白瓷砖的石台,上面放着煤气炉盘,右边是一个砖砌的小水池,周围堆放着一些杂乱的居家物件,几乎没什么家具,一些大小盆子和各种菜蔬凌乱地放在地上。里屋面对门的墙边是布沙发,已经看不出布料的颜色,只觉得灰扑扑的一片。 几个妇女高声交谈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好像在商量着搬家的事,一些破烂堆放在院子的角落里。我继续往前走去,里面更加潮湿阴深,路旁靠墙一大堆正在腐烂的旧衣服和一些丢弃多时的手编菜篮子、纸盒子、塑料品杂物,好像一个垃圾场,但延伸过去,又是一家低矮屋檐下的居家人家,在过着平常的日子。 通道的尽头是一栋红砖楼,日晒雨淋得退了色的栏杆上挂着两幅长长的标语,已经被风吹得翻卷过去,上面的字多半被卷在了里面。好像是夸赞识大体及时搬家的人。楼里还有人居住着,栏杆上有凌乱的花盆,底楼黑漆漆的纱窗里面,有男人低低讲话的声音。 红砖楼前面的一条岔道内,还有一溜平房,房门锁着,窗户紧闭,好像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平房的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绿色藤蔓,高处竟然有一棵棕榈树冲天地挺立着,树干从屋内穿过屋顶伸出来,挺拔笔直,扇形的叶片在天空中伸展开去,像一面旗帜招展在空中。屋檐前方的半空,有朱红色的三角梅热烈而寂寞地开成两大团,映着更高处些的一丛翠竹,似乎少了一些孤单。 在红砖楼前的空地上,一间四四方方、灯光明亮的平房里面,坐着两三个女人,有几张办公桌和一台打印机。房门口挂着“现场办公室”蓝底白字的牌子。外墙上也挂着标语:早日签约早得利,观望拖延失良机。 办公室外面停着辆摩托车,旁边站着一个戴眼镜的三十多岁瘦高个男人,一直在低头看手机。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眼镜男微笑着招呼他:刘主任好。刘主任说:你们在搬家了哇?眼镜男说:是啊,那边房子打扫得差不多了,在开始搬了。刘主任说:早点搬好。眼镜男说:是啊,你们也不容易,做了那么久的工作。刘主任说:应该的,应该的。 我又转到了另一条通道上,看见尽头平房的最高处,被一大丛爬山虎遮住的三角形屋顶高高孤立着,半明半暗中像一个阴郁的老人冷眼旁观着身边的一切。 通道右边是房屋的后墙壁,左边是沿墙根一排植物,有叶子枯了一些还开着黄色花朵的丝瓜,有直指天空的木槿花,几朵洁白雅致的单瓣花朵开得正好。 右边墙上的标语是两幅:坚持公平公正公开原则,切实维护被搬迁人合法权益。另一幅是:绝不让先签约的少拿一分,也绝不让后签约的多占一毫。 左边是三层楼的一栋房子,底楼有住户在忙着搬家,过道上放着一个白底印花图案的简易衣柜,拉链半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好像被遗弃的无人认领的孤儿。 我原路返回出了院门,看见斜对面有老年腰鼓队在热热闹闹地敲锣打鼓,大红色的衣服和黄色的绸带在跳跃着。旁边石阶上高耸着尖尖的屋顶,原来是一座教堂。 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踏上几级台阶,再上一截楼梯,进到了教堂的门里。开阔的大厅里已经聚集了许多老年人,全部站着在听台上的黑衣牧师念祷告词。从后面看过去,都是些花白的头发和有些佝偻的背影。 大厅上空的吊灯全部开着,整个教堂内闪着耀眼的白光。台子的左右两边的显示屏上,都亮着两排红字:恩光堂2018重阳节赞美会。原来老人们聚集在这里庆祝重阳节。先头在外面敲打的腰鼓队在牧师的祷告词完毕后,依次从教堂左右的两道门吹吹打打地进来了,腰鼓队一直敲到了台上,在上面不停变换着队形,这些奶奶级的老人们,迈着稳健的步伐,敲打出富有节奏的鼓声,展现她们的喜悦和活力。 这种中西合璧的场面很是特殊,在西式建筑高高的屋顶内庄严的教堂里,中国的锁啦、腰鼓和铜钹,一起发出了高亢激越的声音。这中国似的热闹和欢快,打破了教堂的庄严肃穆和安静。欢度重阳节的老人们,只想用他们的方式来释放心中的快乐。 我出了教堂,往巷口走去。经过老屋的外面,刚才收荒匠站着的地方换成了两位老人,一个七十挨边一个八十挂零。两个老头儿在闲扯着。年龄大些的一直在询问年龄小些的那位,房子拆了后怎么赔偿。 年龄小些的老人回答说:我们是60平米的房子,重修后还成120平米,还要补一点现钱。另一位问:补多少钱呢?回答说:不多,就五万的样子嘛。又问:我的旧房子是50平米,如果换成120平米的呢?回答说:那你要补一些钱。 他们反复说了好一阵,年龄大的总算弄明白了。我也就继续往前走去。 我又坐上公交车,来到了人民公园。公园内人流如织,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各种年龄段的人都在里面穿梭。没有看见期待中的各色各样的菊花,园内的格局布置基本还是老样子,也许几十年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有业余歌手们自娱自乐的歌声和伴奏的乐声传来,乐声高亢歌声激昂。有二三十个女士穿着清一色的公司制服,在花坛前半蹲着拍照,脸上绽放灿烂的笑。有情侣并坐在石凳上悄声耳语,男生情义切切,女生羞羞答答。有中老年夫妇并肩走着,脚步缓缓,笑意浅浅。有一家人出游,其乐融融照合影。 我坐在水池边的廊檐下,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用点心末喂池中的锦鲤。金黄橘红银白黝黑的各色鱼儿,身形肥大壮硕,拥拥挤挤在一团争抢食物,花团锦簇使人眼花缭乱。它们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活着,真是幸福呀!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了一条甬道上,看见道旁间隔几步就摆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方竹凳,凳上放着一盆菊花,花盆倾斜着,菊花长长的枝条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从高处一直垂到地面上,枝条上密密麻麻都是花骨朵,还没有一朵开放的,再晚些来便可以观赏到它们的颜色姿态。 继续往前走,来到另一个通道,道路左边有半高的围墙,圆形门洞里是露天茶馆。一队外国游客迎面走来,导游小妹儿举着导游旗,在用英语讲解着。队伍里基本是中老年游客,发福的高大身材,浮肿的肉嘟嘟的脸,神情淡漠,仿佛各有心事。 在他们身后,又是另外一队游客,也是老外。我看见有两个黑人男女并肩走来,低声交谈着,女的脸部轮廓像刀劈一样有棱有角,五官匀称。走过去了,我回头看他们,女人的披肩长发上全是密密的小卷,在头顶编出非常复杂规则的发型。腰以下的臀部硕大厚实。 我正看得入神,猛然抬头,目光越过黑人的头顶,看见前面那队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露天茶馆的门洞前,他迅速避开的眼睛和慌忙扭过去的脸,刚才我走过门洞的时候,他就在那里踯躅不前。原来他一直在盯着我看。他没有跟着他的队伍进入门洞,特意留在那里,他在观察我?他刻意扭转了脸,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看到他一米九左右的身子,像竹竿一样地立在道路边上,深灰色的夹克和长裤,像雾里的一个影子。 他是哪个国家的人?经过了万水千山的长途跋涉,来到中国四川成都的人民公园,此时此刻,在这条通道上,和几年都没来这里、今天兜兜转转到处闲逛的我,擦肩而过。 我穿着白色花边领的衬衣,套着紫色缀圆珠的镂空线衣,头上别着根宽宽的碎花压发,肩上吊着大大的乳白色软皮背包,手里捏着手机和充电器。来到这条通道的前半个钟头,我还在一棵古老的银杏树前的石头上,用自拍杆拍了好几张像。我今天画了妆,长长的眉、浓黑微翘的睫毛、淡淡的眼影腮红、珊瑚色口红涂过的嘴唇。我如果不回头的话,也许他就这样目送我远去,看我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时间、地点、空间、人物,所有这一切是多么奇妙难解的奥秘。 在这座城市里,新旧交替、生老病死、相逢别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随时随地地发生着,改变着,牵绊着,而我们,也只有在自己的小小空间里,过着似乎相似却又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这人生的体验,看似特殊,其实却是万变不离其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