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伊卓 今晌午,我给爸爸打电话,询问起您近来身体状况,爸爸说您精神矍铄,反而更老当益壮,只是饭量不如以前了,我有些担心,让爸爸把手机给您,想亲自跟您说几句话。我听见爸爸把手机交给您说是我的电话,您欣喜若狂地大喊我的小名,声音很大,问这问那,问长问短,我一一回答着,末后,您问我啥时候回来,我说最近工作繁忙,可能回不来,电话那头的您,暗自伤怀,又说,你走了半年多久都没回来了,工作那有能干完的时候,我说,最近上级检查,扶贫……,你停下来不言,我听见您哽咽着,我知道您又从裤兜里掏出那个肮脏的手帕在搽您那没有牙齿的嘴和塞满灰尘鼻子。 “我想让你,还有把你瞅的媳妇带回来我看看。” “爷爷,您孙子长得丑,没人看得上。” “不丑,把你叫丑人,那把谁叫乖人?”爷爷声音低下。 “爷爷,等国庆节了我就回来了。”我感觉爷爷有些不高兴,唉声叹气,再次搽着鼻涕。 “您一天注意身体,我先挂了,爷爷。” “平,你先听我说,过几天,过几天是我八十大寿。”爷爷清了清嗓子说。 “我希望,希望,……,希望你回来,想让你能带个媳妇回来。爷爷想看看你,也看看你媳妇。”爷爷又继续说。像一个弥留之际的人在恳求着什么。 我停下来,恍然觉知您已八十高龄了(实则七十九周岁,我们那里年龄都说虚岁),我感觉有无形东西掐在喉咙里,抑或是有人用手掐着我脖子,感觉空气稀薄,呼吸困难。又像掉入万丈深渊,想要抓住什么,但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回答爷爷,电话依然在接通中,屏幕上通话时间从15分钟变到16分钟,17分钟……还在持续的跳动着,数字越来越大。 顿醒。但我惭愧,去年过年回家时,亲口答应爷爷,今年一定给他老人家过八十大寿,可如今,竟忘却得一干二净了,每每总是用工作来推卸一些。 “爷爷,我尽量请假回来,给您过寿。”我边打开窗户边说。 窗外天气阴暗,空气潮湿,吹来的风夹杂着热气。不觉间,我的眼泪,从脸颊两旁滚滚流下来,打在冰冷的地板砖上。我清楚地知道,我又再一次欺骗了爷爷,就如同欺骗一个三岁小孩一般,每次他都信以为真。 记忆越来越明了,把我往时光旧处拽。记得去年一次回家,您让我下次回家时给您买根拐棍,我强词夺理,斥责您说“你腿脚灵便,神采奕奕,大可不必用拐棍支撑走路。”您说近来腿脚常常麻木,早上起来有时没了知觉,行走起来笨拙,步履艰难,放着总有一天能用到。你总喜欢未雨绸缪,这一点上父亲没有遗传您。最后,在您的恳请之下,我答应给您买根好拐棍。去年过年回家,您先问我媳妇的事,我草草打断。后又问我给您买拐了没,我谎称买了,说忘落在了单位,您骂我年纪轻轻,咋这般善忘。我躺在您睡的炕上,笑而不语,脸红的发烫,玩着手机不敢正面看您。可一年光景都过去了,买拐棍的诺言始终未兑现。 段家在村里算是大户人家,您常给我们孙子辈讲家族历史。说您兄弟十一人,您老小,父辈那代兄弟十七人,传到我这一代,兄弟二十八人,我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十一,村里其他人都夸咱们段家枝叶硕茂、人丁兴旺,尤其是男儿众多,这便是您在外人跟前时常炫耀的资本。我们都心知肚明,在保守封建的农村,只要后辈儿孙满堂,便是高兴的事,如果谁家没生下男娃,便在人前抬不头来,在村里说话也没什么分量。爷爷常常自豪的说:“看谁家能比上咱们段家。” 爷爷以前,经常给哥哥和我说:“我希望你们弟兄三个每人都能给我生两个重孙。”听说大哥生了一女,再不打算生了,大哥逢年过年回家,爷爷就给大哥和嫂子做思想工作,三番五次的动员让大哥再生个。大哥常常说您封建,而您却使劲抽着旱烟,说“我希望咱们段家人丁一代要比一代兴旺。” 在您眼中,人多就是兴旺。 爷爷,一生勤劳朴实,种了一辈子地,吃过太多的苦。只会干粗活,用蛮力,却不会干细活,自打我记事起,爷爷就每日起早贪黑,天没亮就下地干活,天黑了带着一身泥土回来。爷爷最拿手的便是犁地,平常父亲用三天才能犁完的地,而他却用两天轻轻松松犁完了。那时,您犁地,我常常跟着去地里拾草、拉牲口。早上,你门外叫我,我起不来,那时的早上瞌睡重,特别嗜睡,您不断催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起来,睡眼惺忪,天还黑着,您早已收拾好, 把绳索和犁绑好驮在骡子身上,您也将水和干粮绑在一起搭在您肩膀上,我偶尔取笑您和驴子驮东西是一个造型。我立盹行眠,您让我骑在另一头驴上,您在前面拉着缰绳,驴骨瘦如柴,脊梁高高隆起,记得接下来这一整天我屁股都疼的厉害。我们上坡下洼,颠颠簸簸,在驴背上我昏昏欲睡,地很远,我记得从天黑走到天明。犁地时,您将外套脱掉只穿着一件黑色大马褂,胳膊青筋暴露,裤子挽过膝盖,你总是用鞭子把牲口打的走的很快,我在后面犁沟里拾着杂草,常常赶不上您。您犁到地尽头,一只手扛起犁,另一只手便扬起鞭子吆喝着“回”,音拉的极长,牲口便快速地调过头,整个山沟里都是您的回音,而我还在地中间的犁沟里,看见牲口和您急促地向我走来。您喊道“拾快点,实在不行,就把大草拾了算了。”有时,遇到坡度大、陡的地,驴没劲不上去,我便站在地上面,牵拉着驴笼统,使劲往上拽,您嘴里喊着“上,上,”说着拿起鞭子朝驴猛地抽去,驴一惊吓,便倏地朝犁沟上面窜去,常常将我撞到在地。 有一次很铭心,您磨面回来,卸下东西,架子车在院里放着,那时,我们玩的东西很少,架子车无疑是个好玩具,对我吸引很大,你进灶房吃饭,我便推着架子车在院子来回游荡,就像自己真开了车一样兴奋。不知是怎么或者哪里得罪你了,你气喘吁吁的跑出来呵斥我,我不理,继续开我的车。你见状如此,随即捞起一根葵花杆朝我打来,我双手扶着车把,来不及躲闪,根部带的刺扎进了我后脑勺,血大把大把的流下来,染红了衣领,我扔下车子,嚎啕起来。而您,站在那里,还指着骂我,我不知你的心究竟是肉做的还是石头做的,天底下,或许只有您这个爷爷打孙子,而且下手还如此之重。那时,我是恨您的,发自肺腑的恨,恨到骨子里。我不想让您给我当爷爷,抑或没有您这个爷爷。 进入了新时代,爷爷时常夸赞党的政策好,国家每月给予的养老金和高龄补贴,爷爷希望我,也告诫我,一定要珍惜工作,好好工作,回馈党和国家的好。 爷爷,一生的希望,就这么简单,希望孙子们一个个带着孙媳妇回家给他抱个重孙,希望我们段家男儿众多,希望我们都能勤勉生活过得好。 爷爷,现在已到了耄耋之年,在曾经最苦难的日子里活了下来,现在沐浴在国家的好政策当中。昔日犁地的身影,还有架子车,时过境迁,爱也好,恨也罢,都已不复存在,淹没在岁月中,逝者如斯夫啊。 写着写着,我隐约看到,爷爷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村口唯一回家的路,好像在等待什么,焦灼不安。 我祈祷着,爷爷再多活几年,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日,能看到他的小孙子娶孙媳妇进了家门,了却他一直牵挂的心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