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凡是我叫阿娘、阿婆的老人,家里大多有四五个或七八个孩子。她们儿孙绕膝,人丁兴旺,尽享天伦之乐。可是,厚定阿婆形只影单,屋里冷冷清清。她住在我家后门的一个弄堂里,年轻守寡,唯一的儿子厚定,早年在上海学做铜匠,后来在那里落脚成家了。那时阿婆70多岁了,腿脚不便,每天拄着拐杖“笃笃笃,笃笃笃”在家门口,在邻舍家走走,聊聊。她又小又瘦,我印象中她脸上的皱纹可以轻轻捏起一层皮似的。白发被夹在耳朵两边,没有一根多余的发丝垂下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长年穿的是对襟衣裳,大小适中,纽扣精致,这些衣服,都是她自己剪裁,缝制的。 阿婆想儿子的时候,就会来找我妈妈。看到我们姐妹在门口跳皮筋,她总会摸摸我们的脸蛋,说:“囡囡,穿花裙子真好看,雪白粉嫩。”我亲热地叫她“阿婆”的时候,她瘪着的嘴会张得大大的,说:“阿囡乖,阿囡乖!”阿婆会向妈妈倾诉她的苦处:晚上没人讲话,交关心焦;感冒发烧时,连杯热水也喝不到……哎,做人没意思。”妈妈看她这么可怜,总会关心地问:“厚定姆妈,你贴隔壁侄儿侄媳妇,会走过来看你吗?”“哎,肚不痛肉不亲。他们赚钞票也忙,没工夫来看我的。不过,背米挑水的吃力活还是会来帮的。他们也够好了……”说到这里,阿婆会从对襟衫里抽出一条小方格子手帕,伤心地擦擦眼泪。我看着也快落泪了。妈妈也只能劝劝她,说有空多来坐坐。阿婆听了会感激地点点头,说:“阿敏啊,你真好的了。”然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回去了。看着她凄凉的背影,我心里也很难过。 阿婆不识字,儿子寄来的信她看不懂,每次都会来找我妈妈。一天,家门口响起了“笃笃笃”的声音,我知道阿婆来了。她小心翼翼地从袋里拿出一封信来,用手抚摩了好几遍,才交给我妈妈。然后“悉悉索索”地摸出一大把糖分给我们姐妹。我一边吃着糖,一边站在八仙桌边,听妈妈给阿婆读信。妈妈一字一顿地读,阿婆侧着耳朵听。其专注的样子,无异于大师们静待诺贝尔奖名单的出炉。当她听到“儿子全家平安”时,就会拍着大腿,说:“我放心了,我放心了!噶长辰光才来信……”“现在,小跃、小静听话懂事,读书也上进……”妈妈念到这里,阿婆不住点头,说:“阿拉孙子孙女噶听话,厚定放心了。”妈妈读,阿婆一直笑。有时她笑起来,我都能数清她缺牙的颗数。一封信读完了,妈妈问:“厚定姆妈,你回信想说些什么话呢?”就讲我交关好,身体好,每天开开心心。”我急着说:”阿婆,你没人陪,哭过好几次呢。”小孩去玩,妈妈知道的。”我知趣地离开桌边,跑到房间的角落里玩去了,但是我还能清晰地听到她们的对话。妈妈问一句,阿婆像小学生一样答一句。很快,妈妈把回信写好了。阿婆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说:“阿敏啊,快读给我听,快读给我听!”我听了,觉得她好像看见儿子一样兴奋。”妈妈一句一句地读,阿婆一句一句地听。她会边听边问,有时叫妈妈修改,有时要求补充。当听到”老母亲交关忖你,有空多来看看。”这句话时,阿婆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阿拉厚定要担心煞哦,还是划掉,快划掉吧。”听阿婆这肉疼的口气,她儿子仿佛真的受伤了一样。妈妈只好把那句话划掉了,然后重新念给她听。等阿婆满意时,妈妈才把信纸塞进信封里。一会儿,阿婆想想不放心,又要求妈妈再念一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诗人张籍描写的就是这个情景吧。
“笃笃笃,笃笃笃……”阿婆来了一次又一次。她思儿之情像滔滔甬江水,绵延不断。漫漫长夜,悠悠岁月,她的苦,她的愁,她的爱,只能寄托在薄薄的信纸上。一张张凝聚着无限希望的纸片,从小山村,漂过三江口,漂到黄浦江边。厚定读着老母字字带泪的信,不知会有什么感想。铜匠师傅是否理解“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心情。 我渐渐长大,也经常跑到小弄堂去玩,但极少看到厚定来宁波老家的身影。从春到夏,从酷暑到严寒,阿婆一直蹒跚于小弄堂与我家之间。后来我们搬家了,阿婆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写到这里,“笃笃笃”孤独的声音,仿佛又在我耳边回响,穿着对襟衣裳的瘦小阿婆又浮现在我眼前,还有那装着家信和糖果的袋子又在我眼前晃啊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