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麦田 苏索才 2018年七月底八月初,在完成夏季学期的教学任务之后,我和太太决定自驾游穿越美国和加拿大的大片国土,去位于加拿大西部阿尔伯特省的班夫公园度假。我们离开芝加哥的家先向西行驶,穿越伊利诺伊州、威斯康星州,然后折北纵越明尼苏达州、北达科他州,晚上抵达加拿大中部曼尼托巴省的省府威尼佩格。车子进入北达科他州时,公路两边的一望无际的金黄和褐黄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但是由于车子行驶太快,不能确定田里种的是何种庄稼,可是这种庄稼绵延数万、数几十万亩,灿烂的颜色让我将车停了下来,走到了田边,原来是麦田。金灿灿无边的麦浪在下午时分更加耀眼夺目,收割后的麦田释放出麦茬的甜味。这种颜色和味道我太熟悉了, 但又太久违了。一下子我的记忆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我在中国农村和麦子打交道时形成的那种难忘的情感。 我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出生于中国西北部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靠着家人的支持和自己的努力于1983年考取省会城市的一所大学,读完本科、研究生、并留校任教七年后于1997年来到了美国,后来定居了下来,和土地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只是在旅行中看到路边种植的玉米、黄豆。由于美国中西部多以种植这两种庄稼为主,就多见少怪,并没有引起我过多的关注。可是小麦就不同了,在我过去二十一年对美国四十多个州的访问中,始终没有见过在我的故乡*以为常、人们赖以生存的小麦。只是这次到了美国和加拿大边境的北达科他州时才看到我许久没有看到的麦田。 北达科他州是美国的麦仓,由于面积广阔和气候适宜,这里广泛种植春小麦,其产量,同堪萨斯州和俄克拉何马州加起来,占美国小麦总产量的40%。北达科他州、蒙大拿州、明尼苏达州、和南达科他州构成第一大小麦产区;另一小麦产区由堪萨斯州、俄克拉何马州、科罗拉多州、内布拉斯加州和得克萨斯州组成,种植冬小麦;第三小麦产区面积较小, 由华盛顿州、爱德荷州和俄勒冈州组成。所以,在不经意间我一脚踏进了美国最大的麦仓。 眼前是广阔无垠的大平原,一片一片的麦田平展展地荡开去,田野之间丝毫没有分界线,视野可伸展到无穷无尽的天边。车子以每小时75英里的速度行驶,两边的麦田在快速地隐退,但就是驶不出它的包围。由于北达科他州地广人稀,根本看不到房舍、村庄或小镇,看到的只是路边或路边不远处的零星散落的大型谷仓库,由巨大型的、中型的、和小型的谷仓组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大谷仓估计可储藏几万吨、几十万吨、甚至更多的麦子。每个农场,从数万亩到几十万亩全部机械化播种和收割,偶尔看到收割机和运输车在那里收获。这样良田万顷的麦田所耗费的人力并不多,只要一个开大型收割机的技术员和一个开运输卡车的司机就够了。所以小麦面积虽大,谷仓数量虽多,根本看不到人在劳作。据搜索,美国用中国1。9%的劳动力完成了中国117%耕地的生产劳动。2014年,美国小麦种植成本只有中国的三分之一。麦子被运到谷仓后,会被倒在一个巨大的地下或地上储藏库,然后小麦自动进入烘干仓。烘干后,小麦自动进入冷却仓降温,然后是自动除尘。处理好的小麦自动进入大型谷仓等待出售。这种一条龙式的全机械化的农业操作使美国农业成本大大降低。在我们经常购物的克斯特考 (costco)一袋50磅的面粉价钱只有6。25美元。美国生产的小麦除满足国内消费外,50%以上出口到世界各地。 看着眼前广袤无垠的等待收割的麦子和堆积如山的粮仓,我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我的贫困的青少年时代。我出生时, 正值国家困难时期,我的家乡又是国家级贫困县,沟壑纵横,将土地切割成东一块西一块的小片天地,且土地坑凹不平, 单薄贫瘠。又终年缺雨, 致使小麦、玉米产量极低。记得每年八九月份开学前,我经常和父母在田里劳动。有时几个月都不落雨, 牲口犁过的田地翻起来的是大块坚硬的土疙瘩,我和家人拿着长把的木槌, 顶着狠毒的太阳,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敲碎。汗水浸湿了衣服,手上磨出了血泡,满身落满了灰尘,皮肤吹得晒得黝黑粗糙。 下种子时,毛驴挡驾,由一个人牵着,后面父亲掌着耧,麦种倒在一个大的漏斗里,父亲不停地摇晃着耧,麦子的深浅和均匀全靠人的控制实现,且每次只能播种三行,几天下来,父亲也累得腿和胳膊都疼痛难忍。 麦子下种以后,父母就祈求天神保佑风调雨顺,使麦子能顺利出土、生长,可是,小麦的生产周期从九月下种到来年六月收割要九个多月,需要耐心的等待,特别是青黄不接的三四月,家里储存的粮食几乎吃完,而新庄稼尚未成熟,我们孩子们已经厌倦了每天吃的玉米、土豆、红薯,盼望着麦子快点成熟吃上可口的白面膜。要知道,那时能吃上白面馍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只在春节和夏收时吃。春节就吃几顿,夏收稍长一点,几个星期而已。父母看到孩子们个个饿得又黑又瘦的身体,也希望麦子有一个好收成,给孩子蒸上可口的白馍,于是整日观察哪一天麦子先成熟就将它先收割回来,然后碾打晒干,父亲扛着粮袋到附近的磨面机房将它磨成面,回来后母亲将面粉蒸成馍,还没出锅,我们孩子们已叽叽喳喳围在灶台附近不离开了,馍的香气在屋里回旋,我们的内心变得越来越难熬,蒸笼刚一打开,笼中的热气顿时充溢了整个窑洞,馍香充鼻,白白的圆圆的馒头像一个个整齐的小山包在笼里放着,我们五个孩子等不及地每人抓起一个热馍,还没来得及想就下肚了,一连会吃好几个,那是我们吃到的最好的食物。我们多么盼望我们每顿都有白面馍吃,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天天地继续下去,可是麦子收获不久一个多月,将公粮和借别人的的粮食还后,家里所剩的麦子几乎荡尽,香喷喷的卖面馍换成了较黑的馍,而且是越来越黑,到最后只能搭配着豆角、土豆一起吃,常常是土豆多于面条。 在我离家出外求学的四年,家人节衣缩食,粗茶淡饭,以便给我节省一点麦面馍让我上学带上,没有时就带上玉面馍。在高中就读的两年,爸爸和哥哥靠着在山上砍柴、卖柴、买粮为生。我有时星期六回到家取干粮时也去十几里外的山上砍柴,星期天同哥哥将柴卖到二十里外的纤维板厂,他驾着车回家,我背着用柴火换来的干粮返校。 今天看到这一望无际的麦田,我的记忆像大闸门一样,一泻千里,跨越时空地回到几十年前我生活成长的中国乡村,我的心里充满着说不尽的感激。 由于我生活的特殊年代,麦子在我生命中有极不寻常的意义,也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难以抹掉的印痕。这里有家人和我在平整麦田时的辛苦劳作,有因粮食的缺乏对麦子的期盼和渴望, 有吃第一口麦面馍时的幸福和满足。这些与麦子的密切的复杂的记忆也使我倍加珍惜粮食。我理解得到粮食的艰难,理解家乡人民为养育子女付出的别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努力,这种敏感和意识使我很早就立下了奋发图强、永不放弃、使家人能过上温饱生活的决心。靠着这种信念和决心,即使在家庭面临断炊的情况下我也丝毫没有放弃读书的念头,并且一路下来,从中国的大学、研究生、大学教师到后来到美国留学、读博、获得大学教职,我一步一步实现了我的愿望,也给我在中国的大家庭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靠着他们的辛勤劳动,他们的温饱几年前得到了解决,终于可以顿顿吃上白面馒头,抵抗生活中的困难和危机的能力也大大增强,使我在美国感到快慰和安心。 抚今追昔,真是感慨良多。感谢美国的慷慨接纳,使我成为她的公民,有机会享受上天赐予她的无与伦比的丰富。美国是世界耕地面积最大的国家,耕地面积占国土面积的18。22% (中国占16。13%,人口是美国的四倍)。也感谢我的中国故乡!她的缺乏教给我坚强、忍耐、刻苦、坚持的人生信条。对我生活中经历过的顺境和逆境,我都以感恩的心予以接受,也希望通过我的个人经历让更多的年轻人能珍惜生活,珍惜青春,以感恩的心态过好生活的每一天, 活出生命中的精彩。[作者:芝加哥城市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