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英先生谈诗歌 1988年大年初一随笔 。 1988年大年初一,我们一家和大伯的一家人合计二十多人,聚在一起浩浩荡荡去给叔祖父士英先生拜年,我们虽然住在同一条街道,但我们两家相隔大约有半里路程,我们是一队,叔祖父在二队。 快到叔祖父家时,我们鸣响大炮仗,接着放起鞭炮,来到叔祖父家门前,我们争先恐后涌进他老人家屋里,一边进屋一边纷纷高喊“我们给您老人家拜年来了!” 每到此时,叔祖父、叔叔、婶娘及堂属兄弟姐妹一家总是在门口等候,欢天喜地地将我们迎进门来。 这一年,我们的叔祖父已达85岁高龄。但在我眼里,只觉得他老人家多年如一日。一点也感不到他的老。在我记事那天起,只知道他老人家有点血压过高和他的脚上有一个鸡蛋大的癣,经常在无人时喜欢在左脚背抓痒,被抓的地方有一层白屑像雪片一样的落下来,但有大人来了,他绝对不会去动,除此之外,我不记得他老得过什么病。 这天我清楚的记得,他老人家用慈祥的双眼从每位穿着上下一新的后辈身上一一扫过,然后对每个人都点了一下头,露出满意的笑容。 堂叔明德在给每个抽烟的男客敬过烟后,便与我二哥下起象棋来。 所有客人观战的观战,聊天的聊天,爪子、花生壳和糖纸丢了一地。 还有:唱戏的唱戏,唱歌的唱歌,玩耍的玩耍,总之欢乐满堂,笑声绕梁。 而我婶母和堂嫂及二嫂却赶紧弄菜煮饭烧酒,转来转去忙得满头是汗。 我走到外面转了一圈,看见街上家家门上帖着红联,到处都是鞭炮声,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所见之处都是祥和一片。 我突然有了一种写几句的冲动,便连忙回来,见我叔叔与我二哥下棋正酣,我又跨进叔祖父的书房,见我叔祖父正在抽水烟,便打了声招呼,自己抽取一支毛笔,就着未干的墨汁,将想写的东西写在纸上,绕过稍微改动,竞成了两首小诗: (一) 爆竹声声动天地,千人万人着新衣。 大街处处皆笑语,客来开盘下象棋。 (二) 今年更比往年新,不变只有伏枥人。 山河大地春意满,长者八十动诗情。 叔祖父见我入了神,便将我写的东西拿过去看了一下,微微点了一下头。接着笑道:“上一首的第四句写的是你明德叔与你二哥这样爱下棋的人,下一首写的是我这种老人,不过,我这种伏枥之人不是不变,而是变化很大,我现在做不了什么事,却有很多事情总是放不下,但像个小孩子一样,经常盼望过年,盼望看到今天这样的情景,世上没有什么比儿孙齐聚一堂更好、更重要、更快乐了。你最后一句写得很对,确实猜中了我的心思,我年纪大了,经常爱动诗情,但我写不出什么。” 说着,他拿起笔,将我第二首诗的“满”字划去,在“春”字后面添上一个“如”字,变成了“山河大地春如意”。 他笑道:“这首诗我给你改的这个字,你心里满意么?” 我将整首诗看了一遍,也笑道:“你老人家虽然只改了一个字,但整篇文章却显得活跃和开阔很多,古语有一字之师的典故,你老人家不但是我的长辈,还堪称为我的一字良师。” 叔祖父摇手道:“历史上写春节、过年的诗有很多,现代人在这方面没有古人用功,因此在写诗方面难以突破古人的框架,也没有古人写得好,不过你年纪轻轻就能写到这样子,倒也出乎我的意料,你只要继续不停的写下去,不落入他人的俗套里,将来自有大成。还有,写诗难得一句传,自古以来,有很多人都在写诗,但真正传在人们口中的没有几句,《千家诗》里面也有很多诗句没有被人传播,也有许多句子没有被人放在眼里和心上,这点你们要有心里准备。” 接着他拿出一张写有诗稿的纸递到我面前,笑道:“这是我今天早晨写的,你给我帮忙参考一下,需要改动的话,你可大胆的改,不要有什么顾虑。” 我连忙接过一看,诗是这样写的: 新年诗稿 暮鼓细数八十五,放眼但见故人疏。 新年依旧描画卷,春风枉自入屠苏。 贺客临门家家笑,儿童上街阵阵呼。 一宿吉庆来到了,万里喜气满天都。 士英作 公元一九八八年大年初一 我看后大惊道:“如此好诗,实是我平生仅见,刚才您老人家说了,写新年和春节诗的人很多,妙句也多,但写得似此贴近生活的却又很少,如此贴近我们三溪人生活的,您老是第一个。我是三溪人,自然对这首诗一看就懂。只有第一句我有些不太明白,我们这里没有敲晨钟暮鼓的,如何有“晨钟细数八十五”之说,您老能否将这首诗的内涵讲解一次?” 叔祖父笑道:“蒙你如此夸张,我还真有些不好意思,所有写诗作词对对联都要贴近大众,才能被人流传,否则很快就会被人忘掉,被人忘掉就是被人所弃,这样的东西写得再多也没有用。《千家诗》之所以被千家万户接纳,主要是是其通俗易懂,与民众贴近,才被今人所用。我所写的诗文主要来自山歌之启发,跳出了平仄格律的圈子,显得灵活自如而已。” 他老抽完了一支烟,又点上了另一支,仍然笑道:“我现在将这首诗的意思向你讲一下:第一句是我内心所想,并非真的见到什么晨钟暮鼓,我心里在过年时就一直不停的提醒自己,现在已到了八十五岁的年龄,与陆放翁先生的年纪一样了,但我放眼所见,年龄与我差不多的老朋友很少很少了,只有新年在依旧描绘它的欢乐画卷,春意的气息枉自进入人家的门户,我仿佛看见祝贺新年的客人来到人家的门口,每家每户都开口欢迎,那些儿童们却不管那么多,哪里燃放鞭炮便呼喊着冲向哪里,争抢未爆开的爆竹,崭新的一年好像只经过一夜就来到了,这万里喜气仿佛连天上的都城也充满了异彩。” 老人讲解完后,我接口道:“您老人家用最简单明快的语言,生动地讲完了一首复杂的七律大作,着实令人钦佩。” 叔祖父叹道:“我写的这首诗如果要你国兴哥来看的话,必定首先谈平仄格律,这个人中毒已深,无药可救,他按照格律来写东西,现在到了四十岁了还是没有写出一首像样的诗来,这样下去,我估计他一辈子也写不了诗。” 国兴哥是我大伯、大伯母的独生子,当过大队秘书兼会计,此时又是三溪剧团团长和花炮厂长,他喜欢诗词、绘画、书法、吹笛、唢呐、唱戏、写算、油漆之类的文艺礼教,他看见谁写作,便大谈诗词格律,令下笔者往往不知所措,我写作之时,他同样用格律、声韵来教育过多次。 外面唱戏的人便是我大堂哥国兴。 叔祖父接着说道:“其实学平仄格律和声韵只有一日或半天之功,而学诗学词则需几年、几十年或平生一辈子,他常以区区半日之功去乱谈有几十年功底的老诗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接口道:“此事说起来确实可笑,不过我从来就没有按他的这些话去做,我有自己的判断力,我写东西也来自于山歌,有三溪山歌的底蕴,你老人家传给我三溪山歌,我至今还熟记在心。不过,我学诗、词、画、字、笛等东西确实来自国兴哥的影响,如果没有他,我也走不到这条路上来。” 叔祖父大笑道:“那就好,你能意识到这一点不简单了。不过我也对他的动不动就拿平仄格律来教训人也看不惯,并且多次训过他,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错误观点,改不了这种本质。所以我写的东西不再给他看,但他自己写的那些东西没有一篇过得去,他也感觉到不是写作的料,最后干脆不再写诗。其实对于初学诗词的人来说,千万不能首先用格律来套住他,格律只是‘初唐四杰’(骆宾王、王勃、杨炯和卢照邻)打下的基础,但他们写诗也经常出律。常常喜欢写一些与格律无关的诗歌。后人在这个时期划了一条界线,前则称古体诗,后则称新体或近体诗。你国兴哥不知道写诗分古体和新体,只是一股劲的用格律训人。实际上定格律者都是一些无聊文人,其中没有大作家参与,后来那些人中有一部分进入礼部,请皇帝为诗歌定调,才将格律运行到现代。但大家们并不买帐。其中最典型的是苏东坡,先写《念奴娇。临高眺远》流行世间,礼部官员得之请皇帝定律,没想到苏东坡又以‘赤壁怀古’之‘大江东去’传出,亦命名为《念奴娇》,这首词比上一首更好,一翻印出来,立时赢得天下掌声。但其字数不同,排列也不同,这明显是在打礼部官员的耳光,并让皇帝也下不了台,无法之下,他们只好将之定为变体。由此来看,那些大作家也讨厌格律这种东西。陈子昂提倡汉魏风骨,主要是为了反对时下流行的那种写作通病。诗歌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平仄之分,从诗经到现在,写诗的人有千千万万,绝对按照平仄格律写作的人没有几个,流传广泛的多是没有格律的。不管五言或七言,只要符合逻辑,便于吟诵,容易让人记住的,就是好作品。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李绅的‘锄禾日当午’,李泰伯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毛主席的‘红军不怕远征难’等,这些诗歌都是没有格律在内的佳作。” 我听到这里,不由得对叔祖父的渊博学识倍加敬佩,便脱口道:“您老人家博学多才,这些金玉良言都在书本上看不到的,与您老交谈,胜读十年书啊!” 他老人家摇了摇手,然后问我道:“您目前在看什么书啊?” 我老实道:“只要不是学业书,我几乎什么书都看,现在流行看武侠,我也看过一些,不过我每天都会看一阵蘅塘退士著的《唐诗三百首》和钱钟书的《宋诗选注》及一些历史故事书。” 叔祖父笑道:“好,好啊,诗词和历史书籍可以多看,其它书尽量少看,但也不能完全不看,你时间安排得好,只要不无故间断,将来定有用处。” 此时我婶娘和堂嫂及二嫂连声催促吃饭了,叔祖父道:“今天是大年初一,古话常说‘做客吃饭莫在后。’快点去吃饭吧!” 我欣然谢过他老人家,并扶他坐在上席,我自知年龄和辈分不够,便来到堂屋第二席上。 这里总共摆了四张桌子,每桌都有一大碗肥肉砣子、两碗卷蛋,两碗炖得很烂的瘦肉、一碗瘦肉丸子、一碗芹菜炒猪血丸子、一碗冻鱼、一碗牛肉、一碗鸡肉、一碗酸菜炒肥肠、一碗白菜、一大碗骨头炖的罗卜。 这些菜在当时算是比较丰盛的农家待客菜,那碗瘦肉丸子共24个,每人三个,是吉祥之数,象征着祝福客人们高中三元、吉祥如意。 不过我们那桌全是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其中没有几个人喜欢客气,工夫不长就将这些菜肴吃得差不多了,酒醉饭饱后,纷纷离座而去,我叔祖父里面那一席才刚开始动筷子。 回家的路上,我那些兄弟、侄子们个个一脸贼笑,纷纷摸着自己的衣裤袋子,夸耀自己在别处拜年得到的糖果、饼干、花生等数量,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因为我知道,谁也没有我得到的多。 。 乐安昌宇 2017年12月2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