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的升学宴 文/宋昱慧 状元楼大酒店不是江城最好的酒店,却是江城每年一度家长们举办升学宴时最热门的酒店,尤其是酒店的“金榜题名”厅更是被趋之若鹜的家长在每年的升学季疯狂地争夺到不惜缴纳高额的场地费之后依旧被限时消费。究其原因,只不过是因为“状元楼”和“金榜题名”的名字而已。 武麒麟坐在状元楼大酒店金榜题名厅里最后边的角落,冷眼看着被气球、彩纱、宫灯、条幅装饰得喜气洋洋的大厅和大厅里喧闹的三百多来宾。他的后背正对着墙角,有大半个身子是被两侧的墙壁包裹的。他是刻意地选择这样的角落,有墙壁的地方,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踏实。在这个他生活了三年,但是依旧是陌生的城市里,举目无亲的他孑然一身、踽踽独行,他时常感到自己像一片落叶,被寒冷的秋风裹挟着,在这灰色的城市上空漫无目的地飘荡,没有一个可以安稳的藏身和落脚的地方。 今天办升学宴的家长范长德是武麒麟在快递公司的同事,同事而已,真的谈不上交情。这年头,同事之间能够有什么样的交情呢?!真的是说不上来。一般情况下中国人办的各种各样需要随份子钱的场子,只要是能够沾亲带故的人,甚至是能够联系上的很久不联系的人,不管关系厚薄亲疏,一律在受邀之列。然而,这也正是武麒麟最不愿意出现的场合,这样的场合分分秒秒刺激他敏感的神经和记忆深处依旧在时不时地流血的伤疤。这伤疤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他的记忆撕裂开来,像个恶毒的魔鬼一样变着法地折磨他,让他痛苦得窒息,把刚刚二十二岁的他折磨得看上去有三十二岁的光景。就是因为三年前的升学宴,他才不得不背井离乡,龟缩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酒店做过服务生,在工地搬过砖,摆过地摊,送过外卖,换了十几份工作,现在每天穿梭在大街小巷,把各种各样的包裹送给各种各样的人,不能回家,不敢回家,没脸回家。他这片被秋风裹挟的落叶不知道会飘向哪里,落在哪里,对前途的渺茫和异乡的孤寂时时刻刻地蹂躏他、践踏他,让他彻骨地清楚自己的卑微和寒酸,而没有一刻的轻松和哪怕是些许的快乐……。 美女主持人清脆悦耳的声音骤然响起,喧闹的大厅瞬间变得安静,也决然地打断了武麒麟刚刚被勾起的对往事的回忆,和被回忆刺痛的伤疤。这伤疤不停地被撕裂,三年来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愈合过,恐怕再过三十年也是依旧不会愈合的,直到生命的尽头,成为他一生的耻辱和痛。武麒麟那张因为风吹日晒而提前衰老的酱紫色的脸因为这样的耻辱和痛而变得冷漠和扭曲,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客一样茫然地看着随着激昂的音乐声,在父母的陪伴下走上大厅中央过道上猩红得抢眼的地毯的范子澜。武麒麟就是一个看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看客一样生,看客一样存在,像无处不在的空气分子一样游荡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看着别人的情景剧,孤孤单单地咀嚼着自己的心酸和苦涩。 范子澜是一个清瘦白净的男孩,脸上稚气未脱,文文弱弱的样子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缚鸡之力。随着激昂亢奋的音乐,他挽着父母的胳臂,穿过气球和五彩细纱装饰的花廊,然后一个人踏上朱红的台阶,越过朱红色鎏金盘龙的木制龙门,踏上金阶,进入“圣殿”。范子澜十分拘谨地接过主持人用托盘端着的巨大的镀金铅笔,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了红晕,羞涩地用微微颤抖的手在金榜上歪歪斜斜地写上——“范子澜”三个大字。他诚然对这三个字十二分地不满意,歪着头注视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巨大的铅笔放进主持人端着的托盘里。面对这样隆重到极致的场面,范子澜像个懵懵懂懂的大孩子一样有些呆头呆脑。一个被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就推上人生巅峰的少年,总是免不了茫然、青涩、拘谨,甚至是对这骤然降临的炫彩的人生大舞台主角的极度不适应和些许的抗拒与本能的兴奋。他像个布偶一样接过煽情功夫练到炉火纯青地步的主持人递过来的麦克,照着稿子言不由衷地读感言。虽然这份不知道被多少人读过的稿子写得也算是夸张和炫耀,但是范子澜完全地没有读出稿子的精彩。不得不承认,他不是一个善于朗读的学生,语气平淡得犹如开水煮过的大白菜,并且被恶意地忘记了放盐。朗读真的不是他的强项,这样的场景也实在是难为一个还带着天真和稚气、完全不谙世事的高中毕业生。不过,来宾们没有人在意这样的事情,更没有人去感受范子澜此刻的心境和窘迫。这样的场子,不外乎是中国式的捧场子、随份子、存面子、凑人气、储蓄零用钱而已,没有谁是真的介意和关注台上的人过去怎样、将来怎样这些芝麻谷子的事情,除非这人是富豪权贵的子女,而必须带着巴结的目的。更没有人去介意台上的人表现是不是得体和精彩,中国人一贯愿意把自己活成看客,看看而已。 武麒麟看着被兴奋和窘迫灼烧的范子澜有些吭哧瘪肚的毕业感言,内心五味杂陈,又一个“自己”!又一个被升学宴莫名其妙地推到人生巅峰,然后又冷酷无情地摔进地狱的“自己”!武麒麟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总是非常热衷于这样的虚无缥缈的事情,愿意用这样虚无缥缈的事情把自己成为瞬间引人注目的中心和焦点,而不管将来是不是会被无情地困在黑暗的地狱里忍受卑微至于是卑贱的煎熬。不过是升个学而已,人生的起跑才不过刚刚开始,未来的路还十分之遥远漫长,终点在哪里实在是不能确定的事情,也是无法确定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阶层固化非常严重到坚固的今天,在大学毕业证贱得像菜市场的萝卜和白菜一样的今天,在大学生普遍愿意荒废学业、挥霍青春、浪费金钱的今天,真的是没有办法让人相信上大学就可以彻底地改变人生这样痴心妄想的事情。面对着每年耗尽父母十五、六年心血和金钱的几百万毕业就失业的大学生,真的很让人心灰意冷教育的终极意义,更让人怀疑这样闹剧一样的升学宴的实际意义和用心。现在的高考“状元”和“金榜题名”早已没有了科举时代的状元和金榜题名的含金量和意义,就算是很多地方为了某种目的把高考状元炒作得天翻地覆,甚至是跨马游街,也不能改变大学毕业后,可能被命运无情的欺凌和戏弄,甚至是一份体面的工作都是梦想和奢侈。但是中国的父母们却非常热衷于用升学宴这样的盛况把懵懵懂懂的孩子人为地推到人生的巅峰,而不管巅峰下面的峭壁和深渊,甚至不去计较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有不小心会失足跌下去摔到魂飞魄散、尸骨不全的危机。 “残忍的愚昧!愚昧的残忍!”武麒麟悲哀地想。三年前自己的父母也同样为仅仅考了213分的自己举办了隆重的升学宴,甚至请了地方戏班子助兴。213分,能上什么样的大学呢?能有什么大学可上呢?虽然中国的野鸡大学多到380多所,什么样的分数是都可以有学校接收的。但是,这样的大学除了浪费父母的金钱和心苦,浪费学生的青春和消弭学生的心志,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呢?!经历了十二年炼狱般的煎熬,武麒麟确信自己真的不是读书的料,真的没有了继续上学的勇气和力气,于是跑到了这个离家六千里的陌生城市打工。为了不在家乡沦为亲友们的笑柄,父母对外说他在外上学,假期打工不回家。为了这样的谎言和面子,武麒麟不得不像一只丧家的野狗一样游荡在异乡陌生的城市里。 武麒麟发现不论是主持人,还是范长德夫妇,还是范子澜都没有提到高考分数和即将入读的学校,不由地轻轻一笑。所有的宾客也都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这样的场合,没有人会不知趣地去揭开这样的盖子。升学宴的惯例是公开的秘密,考得好的自然要大肆炫耀一番;考不好的,主持人就会用别的事情遮掩过去,宾客们也都很知趣地顾左右而言它。所谓的升学宴不外乎是找到一个可以装点面子、占据舞台中央并且借机可以堂而皇之地收回份子钱的契机而已。有很多时候,人需要制造契机给自己平淡的人生加一剂作料,只是升学宴这样的作料实在不能让人准确地说出滋味,杂陈的五味和变了味的汤料让人说不出的恶心和难以下咽,但是又不得不去奉承和随喜。中国人往往活得身不由自,活得累,累在很多时候不得不放弃自己而迎合别人的眼光和社会风气。 台上的范子澜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不连贯,他的神情也越来越窘迫和胆怯,像一只被一群猎狗团团围住的小鹿一样惊慌失措。范子澜一定没有把这千篇一律的稿子事先看看,结果有不认识的字,又缺乏临机应变的能力,结果只能尴尬地站在台上,可怜兮兮地手足无措。宾客开始骚动,旁若无人的聊天和肆无忌惮的喧嚣霸道地掩盖了范子澜瑟瑟发抖的声音。这些所谓的亲朋故友连做做样子给台上辛辛苦苦熬了十二年的学子一点面子的耐心都没有。武麒麟十二分同情地注视着台上像犯错误的小学生一样可怜巴巴的范子澜,想起了昔日同样被摆布得可怜巴巴的自己,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金榜题名厅,走出了状元楼大酒店。 六月末的天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只是灰蒙蒙的天空瞬间乌云密集,黑压压地罩在城市上空,仿佛要把天和地粘合到一起,让人有一种难以挣扎的窒息。巨大的雨点像钢珠一样冷冰冰地砸在混凝土的地面上,溅起细密的水滴,同样冷冰冰地砸在武麒麟单薄的身上,让他感到冷冰冰的疼痛。瞬间,瓢泼一样的大雨像天上的银河决堤了一样直接从天上倾泻下来,犹如悬在空中的瀑布垂直而下,毫不留情地吞没了天地之间的一切。武麒麟像一只孤孤单单的麻雀被大雨吞没,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浑身湿得透透。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然而,这水又像瀑布一样从他的头上挂了下来。透过雨幕,他似乎看见范子澜无助的眼神和孤单的身影在喧闹的大厅里犹如一只被一群猫逼近墙脚无路可逃的老鼠,无助地接受猫群的凌虐和戏弄…… 被浸在暴雨里浑身水淋淋的武麒麟仰起头,任凭大雨在他的脸上尽情地肆虐,让他的脸成为瀑布的源头。他想呐喊,可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未来的岁月,他一定会像自己一样,对今天的升学宴不堪回首。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的升学宴是可堪回首的?!武麒麟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一团无名的怒火在熊熊燃烧。究竟是谁在摆布自己的命运?究竟是谁在摆布这些无辜的毕业学子的命运?!浑身湿淋淋的武麒麟在茫茫无际的暴雨中痛苦地想,泪水和雨水混到一起,瀑布一样从他的脸上挂了下来,毫不留情地刺痛他千疮百孔的记忆疮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