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坠落的星 ——谨以此文缅怀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 金庸曾说:“香港有他,已经不是文化沙漠。” 而他走的那天,一盏燃了百年的灯也熄灭了。 2月6日,一代通儒饶宗颐仙逝。他是当代中国百科全书式的国学宗师,其茹古涵今之学问,上溯夏商,下达明清——诗词歌赋,经史子集,金石字画,无一不精;其贯中通西之涵究,东及甲骨敦煌,汉帛秦简,西至梵文巴利,希腊楔文,无一不通不晓。饶先生更是挥毫万字,其煌煌巨著《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全套共十四卷二十册,字里行间都弥淌着“业精六学,才备九能,已臻化境”的气息。 我想,那远在万里之外的“东方之珠”香港,一定有一盏灯通宵达旦、不知疲惫地亮着,照亮了先生的书斋。而那光也早已同星星之火般燎原,席卷了整个时代——不遗余力,只为唤醒那沉睡百年的中华文化。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饶先生在为人修学方面也归纳了自己的“三境界”:“漫芳菲独赏,觅欢何极”“看夕阳西斜,林隙照人更绿”“红蔫尚伫,有浩荡光风相候”。他这个号称“无家可归的游子”,在孤独中上下求索、俯伏思量,外在的华彩风光再如何绰丽,也不如脚踏实地地研究国学之精粹。所谓金玉在外,败絮其中,那些经不住寂寞又不愿让色彩掩盖的人啊,或许正是因为只注意外在风光,却忽视了林间罅隙的“绿”,才索性选择了沉沦。唯有向着心之所向、歌以理想与信仰,才得以形成“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精神魂魄与意志心智。 有人说他不食人间烟火,安心书斋做学问。其实不然。 饶先生给世人留了一句诗:“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所谓“万古不磨”,正是泱泱华夏颠扑不破、流芳百世的“三不朽”说,即为立德、立言、立功。而“中流”与“自在”,则皆是出自于先生对佛教的阐释——行者到达彼岸的无上法门,就是要保持一种自在的心,而这不仅是一种境界,也是对于慈悲喜舍的彻悟考量。沧海难料,兴尽悲来,何处问苍穹?香港大屿山上,他以38株巨木镌刻着斗大的《心经》全文仍存留于世。他承诺了,要给香港开启智慧,言出则必行。先生说:“《心经》中的‘心无?碍,究竟涅??’,?碍,是指自己造出来的障碍。现在的人太困于物欲,其实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 或许,正是因为他看的太透彻,世事于他眼中也便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了。诚然,现代化高度发展将物质文明推向了历史以来的最高峰,但这同时造成了人的机械化与模式生产化,精神世界缺乏关怀与眷注,人们拥挤在欲望与诱惑的囚笼里,利益吞噬了理想,物欲泯灭了性善之根本,人心枯涩地躁动着去追求金钱与名望,殊不知掉进了“?碍”的魔窟。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正如叶小文所言,人若是比比皆是为钱,就会搞得心烦意乱不知所从,心浮气躁不思进取,心为物役只知道钱,心高气盛欲壑难填。一人追求名利或许为个案,但若人人皆如此,便是一个国家自取灭亡的开端。*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提到:“经济发展了,但精神失落了,那国家能够称为强大吗?”我们的民族在发展,需要“心无?碍,究竟涅??”的考验,需要“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的升华,唯有去其气质之偏、物欲之蔽,才得以复其性、尽其伦。 夜不炳烛则昧,冬不御裘则寒,国学之于国亦如此。传统文化与民族精神乃国本所系,正如先生之言,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将踏上“文艺复兴”之路。众所周知,欧洲文艺复兴之所以开启其新纪元,乃因它对古典的重新发掘与再度认识,以古代文明的研究为人类智识予以极大启迪。在他看来,我们对古代文献不应是不加一字地不给以批判,而是要推陈出新,与现代接轨,把保留在历史记忆中的前人生命点滴宝贵经历的膏腴,给以新的诠释。然而反观当代,那些所谓“文艺复兴”解放的“人”啊,他们上天入地,他们呼风唤雨,他们以走向反动为荣,却对传统文化的复兴与新时代的解放嗤之以鼻。知彼的工作尚未完成,又怎能将“知己”甘自抛掷?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那些自命不凡的“现代人”,他们将“人”的地位置于宇宙之上,过度曲解了“人定胜天”的真正含蕴,却忘却了当年他们的祖先是怎样做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以实现“天人互益”为己任,虽物各有属,但唯求众缘和合。 思绪飘转到路远迢迢的香港,推开玫瑰紫雕花饰的香檀木门,我仿佛看到饶先生仍像往常那样坐在有些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身着紫红绸布唐装,手持一支“关东辽毫”毛笔,在摊开的宣纸上肆意挥洒国学之精粹,他握笔的手刚劲而有力,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国之耆宿,饶公千古。我知道,他所带来的光啊,早已映耀整个大地,斯人虽去影如故,海棠花开大师依旧。先生之光,始存芳华。 因他走的那天,一颗星升起,从此永不坠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