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窗外似锦的繁花一下子销声匿迹了，只有紧靠墙根的芍药可怜巴巴地撑起球状的蕾，在煦暖的风中摇摆着，沉重的心事似乎随时会抖落出来。不过，它丝毫不能诱惑我，这时候，我只关心季节究竟到了哪几一个。翻一下日历，乖乖，敢情还差一天就是小满了，怪不得花儿都谢了呢。春花夏雨，翠油油的夏天，雨才是最美的风景。

　　的确是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场，可都太小了，树上的叶子还没被完全濡湿，就匆匆结束了。从前说春雨贵如油，而今是夏雨贵如金。正当我因此而惆怅时，微信忽然传来消息，不远的地方竟然暴雨倾盆，大水进了院子，冲走了拖拉机，心里立即一惊。这陡然变化的心情，力量巨大，大到足可以把以前若干年相关的记忆都撕扯出来，然后把一地鸡毛的中年重新铺排一番。关于季节的反常，真不用回溯得太远，只要二十年，就可以轻松地放大到恐怖的程度。刚上班时候的喇嘛山，最吸引我的，是沙在下、水在上的奇特景观。山脚的沙丘微微起伏，里面夹杂着各色古老的碎石、陶片，我这个历史系的学生，常常去翻拣。接近山顶的地方有泉水，清澈甘甜，泉边生长着一株株山杏，比这早些的季节，便来摘青杏，较之其他地方，这里的青杏格外大，格外嫩。这位置颠倒了的沙与水，无时不刻地在牵动我的心。后来慢慢地，他们的位置又颠倒过来，山上的泉水干了，泉眼塞满了沙子；山下的沙丘被绿化了，小树林里湿腻腻的，陶片、碎石不见了踪影，我喜欢的景致从此成为绝唱。我便不再到这里来，只是每年在相同的季节里无奈地回忆一番。

　　我不知道在接下来很长一段都属于这个季节的时间里，还会发生怎样反常的变化，但都不会在我的心上产生巨大的震动了。原因简单，自己的生命早已不属于这个季节，无论它如何轮回，怎么演化，皆可以从容对待。把自己已经拥有的日子与自然中的季节对照一下，那应该是进入秋季许久了。不过真的不要误会，这秋季不是颓枝落叶，不是西风劲摧，那样的景象，对于人生而言，是不折不扣的冬季。我的这个秋季，依旧暖阳高照，翠色满眼，只是不再空荡荡地向上疯长，照前人的俗语说，如同谷穗垂下了头，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季节到了这个时候，自然而然地给我们带来别样的惊喜，翠绿的毛豆，鲜嫩的玉米，开始挑动挑剔的齿颊，清香引得它们涨潮。这不仅是一种味道，更是一种暗示，是在说收获指日可待，来年衣食无忧。倒回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这样的味道对于忙碌一春一夏的农人而言，是何等的喜悦。人到了这样的季节，眼前更是豁然开朗，身边形形色色的生命个体变得越来越透明了，不经意间或是一不小心，就看到了他们的心底世界。于是，年轻人的毛手毛脚不再那么讨厌了，总在想，年轻嘛，这是标志呢，说不定自己从前也一样，只是没有注意而已。对于老态龙钟，心态更是平和，无论是谁，总会如此，上天是绝对的公平。最愿意做的，是珍惜这个近乎完美的季节，身体与负担何其匹配；头脑与思维何其默契；阅历与年龄何其和谐。唯独还要在心头时不时摇晃一下的，是一丝早已过时的幻想，想以往的几十年间，是不是努力不够，如果在关键节点上再投入更多的力量，而今的结局会不会更好。答案早已固定下来，可心里还时不时地去搜索一番。从不惑奔向知天命，颠簸的路上如果还有困惑，就是它了。

　　同分明的四季相比，人生还是有些奇特之处。假如生命之初算是春天的话，那么这段时间该是非常短暂，短到长大以后没有记忆，没有认知，一切过程都是别人的操劳。同样的道理，风烛残年便是冬天了，那时，完全属于自己的生命基本结束，好多甚至全部的事情又要劳烦别人打理，记忆或许还在，但很可能会是永远的记忆，它不再被总结展示，别人也无从知晓。除却都不算长的首尾，人生中还算漫长的一段，就是夏秋了。注意我说的是夏秋，而不是夏天与秋天，这两者对于人而言是一体的，不好分开。原因嘛，也不是分界线找不到或不容易找到，而是这夏与秋，本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存于整个人生的过程中，不少时候，甚至还要夹杂上春与冬的意象。不少闲暇或烦恼之时，便慨叹甚至怨恨它的繁复，可人生本就这般繁复，不然的话，怎能体现它的丰富多彩呢？自然界中的四季都是美的，夏之茂盛，秋之成熟，当是头筹；春之艳丽，冬之肃穆，也可圈可点。不足之处是这些季节只可以简单交替轮回，各时各守。能把它们掺合到一起、彼此交错吗？答案是否定的，否则，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将荡然无存。可是，寄生于这上面的人生，放大开来看，比这精彩多了，就把自己微缩到自己的眼中审视，很像是一棵奇妙的树，有的地方在发芽，有的地方在开花，还有的地方分明是在结果。冰冻的枝条上，绿芽乍展；飘落的叶片间，蜂鸣蝶舞；他们之间互动，倾慕，没有丝毫嫉妒与牵绊。如此美丽的人生，居然还有人去叹息，去颓丧，去靡费，真是不可思议。做个假设，算你长寿，能活一百年，都已经过去不少了，就算少，能读懂我文章的人，至少生命的春天已经过去了。剩下的时间，既不懒惰，也不激进，轻轻松松，优哉游哉，边走边看，最有可能的过程与结局是，越走越舒坦，越看越精彩，最后还没有看够，连冬天都结束了。然后它还能像四季一样，从另一个春天开始吗？我不知道，我只能劝你在当下尽情地撒欢儿。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季里色彩最斑斓的是花朵儿，最吸引人眼球的却是果实。因为它，收货的季节通常会变成一个赛场，比试是最常见的运动，从前的农村，比谁家粮食多，而今比谁家收入多。推及人生，除去两端极短的所谓春冬，长长的夏秋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收获，都在比赛。不然的话，每个人都是头颅、躯干和四肢组成，何必分白富美、高富帅与矮矬穷；众生平等，都是上天的作品，各有特点和长处，谁算成功人士谁又是失败者呢。这收获，如同在地里面收割玉米、谷子，粮食被捡拾回去，丢下的，是一地秸秆。所以，人，不管地位如何，财富如何，到这个时候又平等起来，收获丰厚的，也免不了要丢下秸秆；看似满是秸秆的，也未必一颗果实没有。早收获的，抢了先，颇像是披红挂彩；晚收获的，没准是十年磨一剑，笑到了最后呢。生命比大自然更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很多时候能够边生长边收获，收获了的果实还能继续生长，提质升级，不像是粮食瓜果，短短的保质期一过，便要发霉腐烂，再无用处。有的时候，瓜果收成太多，消费不掉，反倒成了累赘，可人生不会如此，果实一经收获就光芒四射，惠及生活，甚至成为下一次收获的基础，一点都不浪费。经过短暂的储藏，多数像酒，历久弥香；长时间储藏或成绝世珍宝，比如梵高的画。更有甚者，明明是余暇时玩的东西，竟也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不经意间让生命变得多姿多彩。我亦有如此时候，喜悦过去，不知该感谢上苍还是感谢社会，所以只能笼统地抱以一揖。

　　“但问耕耘，莫问收获”，大抵是说，只要耕耘的功夫做足了，收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人生的季节里，耕种不在春天，而在夏秋，多数时候，耕耘与收获同在，此种彼收，是常有的事情。年轻时努力拼搏，种一棵树给自己，以后它年年开花结果，就可以不愁衣食了。当然，这也不是一劳永逸，你时常地要给树施肥、浇水、剪枝，以使它充满生机和活力。而且光有树和果子还不够，生命的季节要婀娜多姿，那才是真正的美丽。所以，还要种下善念，耐心等它冒出新芽，等它枝繁叶茂，等它绽放并散发馨香。生命也需要休闲、娱乐，所以还要种下爱好，静静地陪它长成迷人的歌儿或是香醇的美酒，日子越久，越有味道。让它占领闲暇，注满灵魂，牵着它在生命的深处徜徉。这样，你就不会迷失在年龄的沼泽里，不会因为季节的衰老而枯寂无助。飞速发展的时代，年轻一代很不幸，再去模仿老人们，种一棵树，过一辈子，一生去享用一棵树的阴凉，早已经不现实了。等待奇迹重返的，无异于自我毁灭，也许，当你的树被淘汰的时候，不要说去种下一棵，就是种植的方法还没着落呢？因此，终身学*不再是一句口号，而是必须的，不然的话，你人生的夏秋将不会绚烂，生长收获会停滞，代之的，是早早遭遇冰霜，暮气沉沉。幸运的是，虽说现实骨感生硬，不得不去面对，去接受，但也提供了充分施展才华的机会，腹有诗书者，注定不会平凡；有三头六臂的，生命的季节将更灿烂辉煌。

　　 稀里糊涂给这篇文字结尾时，刚好小满，天阴着，细雨丝丝，墙根的芍药开了几朵，似乎有些瘦弱，不好看。可我还是把欣赏的目光递过去，不管怎么说，它和我一样，幸福地奔忙在自己的季节里，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