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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故事:男儿有泪不轻弹
 
 
修改时间:[2018/04/14 13:07]    阅读次数:[343]    发表者:[起缘]
 

  17号病房总是安安静静的,那种静默都快使人忘记这个病房里还住着一位玉树临风、消化道出血的患者。即使病人的静脉滴注液巳经快完了,床边的机器不断地发出"哔哔"刺耳的噪音声,他也决不会打铃叫护士来换。他会忍着,咬紧牙关地忍着,直到护士走进他的房间,他才会慢慢抬起那双不屑一顾的眼睛,偶尔示意一下谢谢。然后整个房间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那样沉静下来。他的入院资料紧急联系人一栏就是他自己,也从未见过任何来访者踩踏。这样的沉默,使人感到这个患者有些高冷、有些压抑、有些神秘……

  高俊,男,52岁。入院诊断:消化道出血。

  五天五夜的黑便,这张有棱有角的脸显得苍白无奈,剑眉下那双飘忽不定的眼睛深邃莫测,只有这个坚挺的鼻子直意地要告诉人们自己是有故事的人。血红蛋白只有6。1克的他输了三袋血浆后,病人的面色明显红润起来。内窥镜显示:十二指肠球部急性溃疡出血。protonix还是有节奏地以每小时8毫升缓慢地向静脉里滴注。可是输血后的病人却依然感到双腿疼痛,无力行走。超声波检查排除了双下肢深静脉栓塞。胸腔ct扫描却发现右上肺巨大占位性肿块,再进一步骨扫描,脊柱多发性、转移性病灶。

  高俊的床位医生是个非常年轻名校毕业生,刚刚完成了住院医师培训的dr。r,讲话谨慎又特逗。面对病人的检查结果,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dr。r说,病人是消化道出血进来的,消化科的医生已经都跟病人解释得很清楚了,我去给他宣布,你又得了肺癌骨转移,这不是在给病人下死亡判决书吗?病人会不会哭得稀里哗啦啊,崩溃啊,崩溃。这样的mission impossible只能交给肿瘤科医生来完成了。于是,dr。r在医嘱上写下了:oncology consultant,便扬长而去。

  一眼瞥见病人语言一栏里填着:chinese mandarin,我决定用国语跟他聊聊。

  病人的房间除了宁静,还有那种叫人心生恐惧的幽暗。窗户的百叶窗严严实实地紧拉着,把所有的光亮都排剂在外。

  "我是charge护士,能进来看看您吗?"我一边轻轻地敲着房门,一边用国语小心地试探道。

  也许是母语刺激了病人的说话中枢,"啪",他突然打开了灯光。

  "我以为是……",在病人的疑惑中,我回到了他的过去。

  高俊,早年毕业于国内大城市医学院医疗系,和大多数同期毕业的医学生一样,同学们在各个医科专业练达了几十年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看专家门诊、博导、科研顶尖名望只是屈指可数,更多的同学一个个都去卖药了。卖药生财,卖药发达,卖药很快就变成了土豪,使那些天天"如临深渊",日日"如履薄冰"的医生想靠"灰色收入"致富的只有自求多福了。不用天天趴在手术台上艰辛,不用日日坐在门诊室苦口,用五官科同学的话说:早年挂一个号两毛钱要看五个洞洞,卖药高档收入已经收买了多少良知同学的心。足以让菜鸟医生拿现实顺口溜与"希波克拉底誓言"直接交换。"一流人才去卖药,二流人才当医生"。高俊,当年一个身材魁梧的普外科医生立即投入了一流人才卖药行列。凭着他三寸不烂之舌,业绩辉煌,很快就派往美国总部。而且他做的是特赚钱的"造影剂"买卖。ct影像增强造影中,有些人对离子型造影剂碘过敏会引起生命危险,非离子型造影剂(把碘包裹起来)相对来说比较安全。而高俊所赚的一桶桶金就是把美国的非离子型造影剂卖到中国去。在同学中大多数人还在苦苦奋斗,年薪不足十万人民币时,他在国内拿的是十五万美金的年薪,还有红利。

  人在顺风的时候往往春风得意,哪会未雨绸缪呢。就在高俊中美两头跑的时候,他自己身边的崇拜、追求者和红颜知己层出不穷,可他上戏毕业的美丽的太太决没闲着,早已被人潜规则,真戏已经演到富人的床上去了,他的孩子与他没有血缘关系。被戴了绿帽子的他,雇了私人侦探发疯似的追着太太。只知道,以前搞革命工作地下党有变节的叛徒,可谁知道侦探也有双重的,一切都是金钱使然。到最后高俊赔了夫人又折了钱。正值*大大上台,反腐倡廉,他所做的药品立刻被清除了。没了夫人,没了孩子,没了工作,没了银子。他只挎了一个双肩包,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现在对他来说,活着是为了生存。在美国,他用曾经给人开刀的、也斩过多少人钱的这双手,帮人砍树谋生,并同时寻求政治庇护的身分。

  说话当儿,肿瘤科医生轻轻地敲门进来,把最新的诊断结果如实地告诉了他,并建议做个肺穿刺以获取病理,进一步拟定下一步的治疗计划。高俊,决不配合却平静的让人难以捉摸,他又闭起了双眼,慢慢吐出几个字:"医生,请您出去。"

  这时,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起来,病人的呼吸逐渐加快,我也在窒息的时间里和病人一起挣扎着。他突然睁大了眼睛,我以为他要悲嚎,他会声嘶力竭。

  "不要再压抑自己了,想哭就哭吧。"我为解脱这种尴尬而劝说道。

  谁知他嘴角一扬:"我已死过一次了,第一次是灵魂走了;现在是躯体也要离开这个世界,很合理。我自己是医生,不需要任何解释和治疗。我要回到中国去,去看母亲,然后就可以与父亲在天堂重逢了。"

  说完,他伸出粗糙的手,在我手掌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刚才,您进门的时候,我以为是她的声音。"果然,他是怀着希望跟我讲话的。

  "也许,我可以帮您点什么,尽管说。"我想到他一个人出院怎么办?

  "谢谢您的耐心谛听,我什么都不需要。"也许,这是病入膏亡的他来美后说话最多的一天并用复杂的眼神一直望着我。

  倾诉,原来生命的尽头,他是想有人能听完他人生的故事,已无遗憾。我的工作全部意义,不仅仅是照顾病人还要学会聆听。

  晚上,医院的护送员推着轮椅把放弃一切治疗的他送出病房,说是有教会的朋友会来接他。

  一个生命,从曾经的辉煌、潇洒、奋斗、多金;到失志、落魄、压抑、临终;成也好,败也罢,在这个世界上来去匆匆,飘落无痕。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脑海掠过:

  我们的生命是三月的天气,可以在一小时内又狂暴又平静。—爱默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