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望●忘

　　 ——忆我的奶奶

　　我像一颗坚韧的种子，无论深埋在何处，都会悄悄发起嫩芽，不经意间；我像一座低低的山岗，尽管卑微地屹立在群山之中，却日夜守望，宛若流年；我像一片漂泊的云，任凭变换着各种姿态，终究散在人们的仰望间，恍然之中。然而，有一个叫故乡的地方，见证着我的成长，关怀着我的坚守，牵挂着我的漂泊。因为那里的一个人——我的奶奶。

　　柳树旁边，青石桥上，一个少年蹲坐，睡眼惺忪，手捧瓷碗，喝着白米粥，好不惬意；桥下一个老人，刷洗衣物，佝偻的背影倒影在小河里，时不时的抬头，那和蔼的笑容扫去所有仲夏的燥闷，“听话，吃完再去盛一碗”，苍莽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掩盖了吱吱呀呀的知了声……

　　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一张凉床，少年依偎在老人的怀里，不停的叫道“这里痒，挠这里”，一双粗糙的大手在少年的背上刺挠着，老人手里的蒲扇轻轻地扇在身上，驱赶着蚊虫，一直到少年渐渐入眠。

　　这些构筑了整个我与奶奶在一起的童年。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和奶奶暑假在一起的时候，那个时候是最快乐的。我是奶奶的长孙，最快乐的就是放暑假回到老家，因为没有爸妈的管束，我可以自由自在，白天下河摸鱼、游泳，晚上乘凉看电视，无忧无虑。那时候的蓝天白云，在我的记忆深处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我觉得风吹得很轻盈，树叶仿佛永不飘零，就像我的奶奶永远不会老去。冬天放寒假最期待的就是过年，奶奶会给我压岁钱，这就意味着我将会有很多的擦炮可以玩了，年三十那天晚上一大家人一起吃年夜饭，吃完年夜饭奶奶会裹好多粽子，煮茶叶蛋，留着作为正月初一的早饭，等我和爷爷拜完菩萨下山回来吃。对于我的学业，奶奶不懂，每次开学临走送我的时候都只会说“好好干”，我嗤之以鼻。小时候的我，之所以觉得跟奶奶在一起的日子开心快乐，也许并不是因为这个人，而是在奶奶那里，我感觉的是自由，是可以忘乎所以的玩，而奶奶的宠爱更是让我不可自拔。

　　上大学远离了家乡，也就远离了奶奶，虽然寒暑假都会回来，但我的心思早已不在年少时候的所谓的“玩”上了，聚不完的同学聚会，游不完的旅游。奶奶那个时候每次都会问我回不回来吃饭，晚上记得要回来，渐渐的让我感到很烦觉得很唠叨，而当我要出门的时候，奶奶会塞几百块钱给我：“拿着，跟同学玩需要花钱，别丢了面子”，每当此时，我会搂着奶奶的脖子，腻歪的叫着“知道啦”，随后风一样搭车去县城。大三那年我谈恋爱了，我不敢告诉爸妈，奶奶是知道的，她是高兴的，我让她瞒着爸妈，她真的做到了，奶奶每次放假回家都会给我钱，让我不要亏待着人家姑娘，等到大学毕业让我带回来给她看看。那个时候的我觉得奶奶就是我身边可有可无的人，我不再是年少依偎在她怀里的那个懵懂孩子，我有自己的圈子，我的爱情和兄弟情义才是最重要的，我的心思在外面的世界，故乡的蓝天和白云，我不曾抬头仰望，临离家之前的一句“好好干”，我也不曾记起，因为我当时头也不回。

　　大学毕业，我考上了本地的大学生“村官”，我很高兴，因为我有了工作可以自己赚钱而不用向父母伸手，奶奶也为我高兴，因为“村官”，在他们老一辈心目中，村干部是个了不起的职业，而他的孙儿是正规大学毕业考试考上的，就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了，在他们那个年代这叫正式工作，就跟当初我爸考上师专是一个样。这让她觉得她跟爷爷在村里脸上十分有光。上班后几乎很少回到老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去，三天年一过就回去上班，其实我上班的地方离家只有三四十公里路，在县城周边的一个村，而我想的是要闯出一番天地，故乡和奶奶，只是我累的时候，想休息的港湾和倾诉的对象，偶尔的所谓“孝心”泛起，只是回家吃个午饭，便匆匆离去。上班后奶奶也从来不要我给的钱，她说我辛苦，刚毕业花销很大，各方面都要花钱，让我要多跟同事朋友交流，对待群众也要有耐心，办事要谨慎，怕我这冲动的脾气会给工作带来不顺，突然发现没有文化的奶奶，怎么就顷刻了解我了呢。我默然，只会在温暖的时候说句“奶奶，等我以后挣钱了，一定好好孝敬您”，她只会笑。我再也不会去观察故乡的风景了，每次匆匆离家，我都会跑到奶奶的小厨房，大声的喊“奶奶，我走啦，下次再回来看你”，不等到她的身影，我就已踱出门槛，背出传来急促的步伐，还有那句永不变化的“好好干啊”，我回头，看到她依然坚定的追了出来，微笑着，晃动着胖胖的身体，步伐略显沉重，那句话也不再苍莽有力，她真的老了。我想，下次真的要常回来看看，还好，日子还有，她还在。我安慰着她，更像安慰着自己……

　　都说人世间最痛苦的是眼睁睁看着失去却无能为力，我觉得这是一时的痛苦，而失去后的追悔莫及才是痛彻心扉。就像落花，你凄感于花落瞬间，感叹世事无常，让人心生悲凉，而花盛之时没有为之呵护，留下美景，任凭暗自凋零，这又是何等折磨？

　　2016年的油菜花开的特别早，仿佛在催促着春天的赶紧离去，感觉是时间老人把怀表遗留在上一个夏天一样，迫不及待的去这个夏天找寻。他同样能找到的，因为他是时间老人，而我，却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奶奶了……

　　2016年4月6日下午3点40分，奶奶在家中突发脑出血，下午5点，进手术室，从此再也没醒过来。我看到她时，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满头白布缠绕，原本花白的头发已被剃光，鼻、口缠绕着管子，一条长长的干涸的的血丝醒目的印在额头，右眼角处有一滴不明亮的泪珠，流不出来进不去。她一动不动，呼吸机滴滴的声响小的刺耳，每滴一声就像在戳穿一个心里的气泡一样，二婶扑在她身上嚎哭。我慢慢的走进她，脚抬的好累，越来越近，可怎么越来越模糊，这是梦，对，是梦，我小时候梦见过奶奶死了，然后就是这样，看不清，迈不动步，是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我狠狠地掐我的胳膊，这个时候，通常都会惊醒，应该醒了，怎么还不醒。这不像是我的奶奶啊，我的奶奶喜欢笑的，她会对我说“好好干”的，她为啥不说话，距离过年离家整整两个月了，她应该会在家门口小桥的上接我的，为何会在这里……二婶尖叫着拉着我的手，快去看看你的奶奶，被这猛的一拉，我醒了，躺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就要永远离开我了。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我狂叫，握着着那只长满老茧的大手，一双因为机器维持还略有余温的手，我明白，这个人，我熟悉却又此刻陌生的亲人，我已经抓不住了，“我会好好孝敬您”从此空荡在无人的山谷，在嘲笑着我这个愚人的承诺，不，是愚人的谎言！

　　之后的事情，我已记不清楚，整个人都是混沌的，只知道那些天到处听到的哭喊声，爆竹声，还有乐器声，奶奶喜欢热闹，为人和善，她要是看到会很开心。于我，第一次知道哭不出眼泪是什么滋味，然后是干呕，胃抽，浑浑噩噩。直至下葬完毕，我清醒很多，在不高的山腰上，我坐在奶奶的坟头，人已走的差不多。好久没有坐在这样的山坡上了，从山上俯瞰下去，满田的油菜花开的正旺，黄的刺眼，偶儿山涧的一抹野油菜也出来冒点风采，真是煞风景煞的荒唐。坟头的板栗树已开出嫩叶，在这山风中无序的摆动，伴随着烧纸冒出的烟雾，张扬的着丑陋的身姿；四月的太阳躲在乌云的背后，像慵懒的猫随意的瞄看着主人给摆放一盘不感兴趣的食物，然后悄然离去。只有身旁的奶奶，躺在那里，安详，宁静，迎面对着的就是她操劳几十年的家，是他儿孙满堂却时长空落落的枯院。从此，我再也不看故乡的天！抬头60度，刚好对上奶奶的坟。

　　奶奶的逝去让我一度低迷，发烧、荨麻疹反复发作，让我开心着享受着这样的报应，我以为如果我把自己折磨着，我的痛就少些，如果我能多回来陪陪她，她就走的没有遗憾，如果我早日把她当年赞许的孙媳妇娶回家她就可以早日抱上重孙。如果奶奶没死，我还是我，可她已不在，我还是我吗？奶奶离世后一个月，我结婚，早就定过的，她永远看不到了，记得结婚前一晚，一群大学好友来我老家，准备第二天给我迎亲，我们大喝一场，其实也就我一人烂醉如泥，我跑到奶奶的小厨房，沙哑着一遍又一遍喊着“奶奶，你回来啊，快回来看看我啊”，都当我喝醉了，二叔把我强行拉了回来，的确，我醉了，我想醉，醉了就能看到我的奶奶，我想让她在我大婚时候看到我的幸福，醉了才知道人生那么多痛苦又何必去纠结某一个而恋恋不放。

　　两年不去回忆，去试着忘记那里的生活，希望父母到我这边新的生活环境来，以为这就是重新开始。可无数次梦见奶奶，在锅台旁，在田野里，在小河边，挥之不去。我承认我的自私，我的懦弱。忘却，与其日日为旧人放一双筷子，哀痛的不能自拔，还不如与逝者相忘于生活。我在渐渐的放下，就像当年奶奶临走时一直对我说的“好好干”，我在用行动表示着，这次决不食言。

　　所谓亲情一场，不过是一个人带着一个人在爬山岗，总有个人在前面披荆斩棘，或停或走，教你坚持，教会你成长，让你体验高处的风光。当你快接近他身边时，他会叫你站住，让你再选择一座山岗带人爬行，因为他的身后已是悬崖，你将只会看到背影的沧桑。

　　后记：雨夜，安静，遐想，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