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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见闻】梦在咫尺,家在远方
 
 
修改时间:[2018/03/06 15:07]    阅读次数:[394]    发表者:[起缘]
 

  梦在咫尺,家在远方

  文/燕南黎昕

  愿悲伤终成过往,只留下世间所有的温暖、希望、幸福与爱。——题记

   清晨醒来,尹悦婷不再如往常一样,焦急地盥洗完毕,套上拘谨的职业装,在嘴里塞上一个面包后,踩着蹩脚的高跟鞋,去挤港岛线的早班地铁。因为,今天是除夕。公司昨晚,就已经在line群组通报了放假的讯息。

   与内地城市的假期相比,香港,可谓算得上几分‘另类’。通常一周七天的春节假,在香港只有短短四天。可当内地的人们抱怨起圣诞节没有空闲,复活节不能过得有趣点时,港人又在尽情接受西方文化的洗礼。

   但对尹悦婷而言,唯有春节,相对来讲更加重要。

   五年前从青树大学,这所略逊于港大、中文大学等高校的学府毕业后,为了能有一个更光明的未来,从河北远赴南方的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留下。在湾仔一栋老旧的大楼里,租了一间居所。

   五年了。因为职业需要,以及政策的限制,她再没离开过这座城。靠着自己顽强的打拼,去年的年底,她通过了港府的‘优才计划’审核,取得了香港身份。现在,她自由了,终于可以收拾好行李,踏上回家的旅程。

   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自己的妹妹……一个又一个身影,一张又一张曾经熟悉的脸庞,在尹悦婷的心中,渐渐浮现出来。不能回家的她,绝大多数时间里,只能依靠ipad 与微信的视频通话,和家人‘面对面’。

   如今,终于不用这样了……

   尹悦婷是激动的。哪怕预定的高铁下午才会发车,她仍旧迫不及待地拉着行李,奔向了湾仔的地铁站。即使早饭都没有吃,饥肠辘辘,也没能让她的精力减去半分。在711便利店给八达通充值了满满一百港币后,她满怀欣喜,挤上了通向罗湖的港铁。

   香港的冬日,不会有凛冽的寒风。日光从赤道以南洒向大地,映入窗明几净的车厢,为旅途中的人们增添了几许温馨,几分和煦。从九龙荃湾到北区沙头角,一路上,建筑群由密集趋向稀疏,终了于青葱的山岭与宁静的湖泊间。

   在离边防禁区不及几公里处,列车到了站。

   尹悦婷有点紧张。这是她第一次,以一个香港人的身份,回到内地。

   她依稀记得,五年前来到这里时,自己怯生生地掏给边检员的,是一本蓝色的港澳通行证。现在,当自己站到自动闸机前,从钱包里面拿出的,则是一张红色的小卡片——回乡证。

   不知为什么,顺利通过两道塑料闸门的一霎那,尹悦婷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甚至觉得,自己每迈向深圳的一小步,都仿佛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所跨出的‘一大步’一样,使得她不得不无比小心和谨慎。

   罗湖车站,永远挤满了大包小包的旅客,趁着过年,将物美价廉的商品尽可能多地带回家里。留港五年的尹悦婷,自然不会对此那般感冒。她找了一家麦当劳餐厅,要了点汉堡与咖啡。

   她不需要gucci的包包,也不需要chanel 的香水和莎莎化妆品。她唯一需要的,就是尽快回家。

   直到高铁列车飞奔在广袤的东南丘陵间时,已经‘折腾’了大半天的尹悦婷,才得以喘口气。因为是出行旺季,一等座舱内,也和普通车厢一样人满为患。前面,闭路电视里,正在放映那部著名的纪录片《远方的家》。

   尹悦婷没有心思去观赏那个。她拿出手机,先是打开微信,和家人汇报了下自己大致抵达的时间后,便*惯性切换到line,检查有没有要紧的工作信息。好在,除去几条祝福外,比较重要的,唯有男友julian 送给自己的问候:

   【宝贝,祝你春节愉快哦~什么时候回来?我正好赶上了年假,我们一起去趟皮皮岛,怎么样?】

   julian是尹悦婷在青树大学读书时,邂逅的一位新西兰男生。他们两人相识于通识课的教室中,相伴三年后,定情于轩尼诗道旁的咖啡馆里。julian 已经向她求婚,她也准备此次回家,和父母仔细商量一下这件事。

   她双手握住手机,认认真真回复给他:

  【我待上三天,就会回去。到时候我跟mentor把年假也请好,然后咱们再一起去吧。】

   打完了字,尹悦婷又仔细检查了遍,确认没有语法错误后,才按下发送。

   可不同以往,信息气泡前,居然出现了一个灰色的‘重发’箭头。尹悦婷一惊,第一时间,竟以为是julian拖黑了自己。好在,当她望向椅背上那白色的‘剑南春’广告方巾时,才明白过来,在这边,她需要开蓝灯。

   虚惊一场。等收到了julian 发来的表情回复后,尹悦婷才得以安心收好手机,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小憩一会儿。窗外,山岭和原野交替起伏,中间时常夹杂了些村落与小城,犹如在一幅漂亮的水墨画上,加了几笔精妙点缀。

   从南方,到北方,总共是将近十个小时左右的旅程。当列车驶入石家庄车站时,夕阳早已落幕,留下了漫天繁星。

   当然,这是春节,白日与黑夜,对于国人来说,并不重要。辛勤一整年,惟愿回报多。往日寂静的凌晨,此时已任由无数烟火响彻苍穹,让所有的欢乐、悲伤、困苦与希望,都交融在了这节日的阵阵轰鸣里。

   尹悦婷很是劳累。毕竟,这去往北京的列车,在石家庄只停留五分钟。她不得不费力地举着行李箱,磕磕绊绊地挤过人群,提早到车门口等待。

   踏上站台,她望着车站里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和四处贴满的福字,心情倒顿时好了许多。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她放到眼前一看,是父亲的电话。

  【悦婷,你已经到站了吗?】

  【对的,我到了。你们现在也在车站等我了吗?】

   长期置身于广州方言环境里,让尹悦婷和父亲讲话时,腔调恨不得拿捏成了一字一顿的架势。好在,父亲不会因此听不懂:

  【好。那你下来吧。我和你妈在一层的出站口等你。】

   尹悦婷挂断了电话,提着行李箱,茫然地艰难走下人挤人的出站台阶,到了一楼的大厅里。她早已不太*惯浩瀚人海,只得瞪大了双眼,踮起了脚尖,费力地寻找父母的身影。

   “婷婷。在这里。”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妈妈熟悉的声音,才传入了她的耳朵。尹悦婷连忙回头,发现自己的父母,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妈,爸。”她连忙强打起精神,拨开人群,向亲人们走去。可毕竟人潮汹涌,尹悦婷横穿其间的过程中,箱子轱辘难免碰到了几个陌生人的脚。她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却也不敢回头,生怕挡了更多人的道儿。

   但正因为这样匆忙,当她终于来到了父母跟前时,一个没注意,箱子不偏不倚地压到了父亲的皮鞋上,痛得父亲不由紧皱了一下眉头,本就严肃的神情,变得更加冷峻。

   “对不起,爸!”她匆忙向父亲道歉。

   可父亲却没有那些陌生人一般宽容,直接训斥起她:“怎么回事!你的眼睛长哪儿了?这么大年纪,连拉个箱子都拉不好!还能做好什么事?”

   尹悦婷愣住了,下车时心中留有的几分热情,突然间好像褪去了些。打小开始,她性格就很内向,极忌惮父母在公开场合、外人面前指责自己。五年过去,她本都快淡忘了这个事。可不曾想,父亲的性子终究还是一点都没变。

   她见父亲暂时没进一步训斥自己的意思,便低着头,以示‘认错’。然后,拉着箱子准备继续向前走。

   父亲此时一把拉住了她,厉声喝道:“等一下!”

   尹悦婷怯生生地回过头,有些无助地看向父亲。虽说自己已经成年,按理讲,不应该再对家长这般‘畏惧’。可是,当听到父亲冲自己讲话的语气,跟自己当初离开家时一模一样后,她还是无法鼓起半点勇气。

   “孩子她爸,你差不多就行了。”母亲看不太惯这般场面,劝阻了下丈夫。

   “你闭嘴!”父亲冷声呵斥了母亲一句,继续说:“都是你给惯的!看看你把女儿惯出来的这副德行!这么大年纪,居然一事无成!连个箱子都不会拉,这算什么事?”

   “好了!”母亲被他这么一激,也来了脾气,直接就回怼道:“要吵架,回家吵去!大过年的,女儿好不容易回来趟。你在这儿瞎咧咧些什么!”

   “我瞎咧咧,你看看,”父亲毫不‘退让’,直接伸手拽过尹悦婷呢子大衣的一角,指责母亲:“你看看,嗯?去了香港,不好好读书,不踏实工作,净买这些烂七八糟的,就知道花钱!”

   “爸!”尹悦婷忍不住了,连忙为自己辩解,“这衣服不贵的,是我在旺角的……”

   “你给我闭嘴!就知道找借口!”父亲严厉地打断了她,说道:“借口!每次都是借口!这就是你为什么考不上重点院校,只能去读一个二流学校的原因!”

   尹悦婷还想争辩,但被母亲拉住,制止下来了。三个人都垂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向停车场。搬行李的时候,她因为胳膊有些脱力,箱子磕了汽车后盖一下,让她被父亲又一顿好训。

   经历了一番波折,尹悦婷再没有任何保持愉快的理由。她将脸轻轻枕在后座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家乡。石家庄比香港要小,可建筑密度比那里的市区则宽敞许多。

   尽管此时已是凌晨两点,道路两侧,仍聚集着很多放烟花的人们,都在高昂着脑袋,对着那漫天的斑斓火光,许下他们的新年愿望。

   这些,对尹悦婷而言,曾经都不陌生。只不过,时隔五年,再次遇见这样的场景时,的确让她有种…仿佛游离在梦境中的不真实感。

   穿过十几座立交桥,左拐右拐了无数次,父亲终于把车开回了自家石板楼下的停车场。因为过了很久,方才的不愉快,对三个人的影响淡了许多。尹悦婷跟在父母后面,提着自己笨重的行李箱,吃力地进了单元门,往楼上走。

   “哎呀!您们回来了呀!”邻家的崔阿姨下楼倒垃圾,正好碰见了他们,便和他们打起招呼:“新年快乐!呦,我看看这闺女,都这么漂亮啦!”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外面轰隆轰隆的爆竹声,让悦婷的父母不得不提高声调,大声答谢崔阿姨。母亲又扯了扯尹悦婷,示意她赶快跟阿姨打声招呼,送声祝福。

   “雷……雷吼(你好)啊!阿姨!”尹悦婷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语,结果直接对崔阿姨讲起了广东话。这倒是把所有人逗得哈哈直乐。崔阿姨笑着对她说:“不错啊。这闺女,现在已经是个地道的香港人儿了!”

   上楼以后,一如从前那般,父亲摸出了钥匙包,打开了家的房门。进屋的那一刻,尹悦婷感到一股热气迎面扑来,温暖着自己方才因为穿得太少,而有点冷的周身。

   回家了。她不由感慨。

   “进屋后,脱鞋,洗手。”母亲保持着多年以来的口头禅,依旧不忘提醒女儿。父亲则偏头看了她一眼后,叨叨了句:“都多大人了,还用得着你提醒啊?”

   话语间,倒像是没有了愤怒,亦或是烦躁。

   在卫生间里,尹悦婷用温水抹了两把脸,将自己‘弄热乎’了以后,抬起头,望向了面前的镜子。

   她注意到,周围的摆设,和印象里,五年前离开的时候,并无多大不同。正对面的杆子上,挂着自己和妹妹使用的毛巾。而水池前,两个刷牙杯也并排放在一起。

   哦,对了,还有妹妹呢。

   尹悦婷想到这里,便去了妹妹的房间,想和她打声招呼。可刚一进门,她就被吓了一跳:只见高高摞起的两摞书中间,还穿着校服的妹妹开着台灯,趴在桌上睡着了。

   “悦婷,出来。”没等她缓过神儿,母亲就已经上前拉住她,带她从妹妹房里退出去,并关上了门。“你妹妹今年就要高考。最近这次期末考,成绩不是很理想,假期她们学校还在补课呢。”

   “她困了,让她上床睡觉吧?”尹悦婷问母亲。

   母亲却摇了摇头,走到茶几边,拿起一张纸递给了悦婷。她接来一看,上面是妹妹的期末分数,以及年级排名。

   高三总共六百多人,她排入了九十多名。乍一瞧,比例上来讲,貌似说得过去。可是,她们这样的小地方,能考上比较理想的大学的,基本只有年级前五十,甚至前三十左右。

   尹悦婷不由想起,这几年在香港,她所见过的一些中学生。和内地学生相比,他们升学的压力也非常大。不过,由于理念不同,香港的学生,弄起这些,并不像是一种负担,而是将其当作了一种乐趣。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妹妹考学的缘故,今年家里,没张贴太多福字与挂饰。除去门口的一副新对联外,屋内的景象,与平日里差别无几。客厅的电视被调到了无声,里面正放着春晚结束后的谢幕词。

   茶几上,摆了两杯茶,一小碟瓜子与一盘水果。在尹悦婷的回忆里,原来每逢春节,家里不光会买很多零食,还要做大扫除,把周围收拾停当。而今年,除了散乱堆放着的报纸被整理了下外,基本都没什么大的变化。

   妹妹高考,父母大概是把精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所以没时间弄了吧?尹悦婷正想着,却看到父亲咳嗽着走出了房间,手中拿着一个小药瓶。他踱步到餐桌处,将凉白开倒入杯中,含了两粒胶囊,就着水,咽了下去。

   “爸,你生病了?”尹悦婷担心地问父亲。父亲则回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回了她句:“不要多管闲事,这么晚了,赶紧回屋睡觉去!”她发现,父亲训话时,不光是语气,连表情,都和几年前,一模一样。除去更苍老些的容貌外。

   入夜,尹悦婷躺在自己屋子内,已久未就寝的床榻上时,她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家,对于自己而言,说熟悉,再熟悉不过,每一丝气息都深深印刻在自己的回忆中;可说陌生,却又真是陌生得很,连床单的纹理,都会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隔阂。

   自己的心中,究竟充满着喜悦,还是忧伤,亦或疲惫?尹悦婷真的说不清。

   等她再睁开眼,已是艳阳高照。彻夜的爆竹烟火,对湛蓝的天空没有一星半点儿影响。她坐起身,找不到香港卧室里必备的梳妆台,洗手间也不在屋内,只得顶着乱如鸡窝的头发,狼狈地推开房门。

   “起来啦?”迷迷糊糊的尹悦婷,听到母亲召呼自己。她揉揉眼,定睛一看,母亲正在削一个红心火龙果的皮。

   桌上,平日上班前常吃的三明治、黑森林面包不见了踪影,只有高中时代与自己相伴的豆浆、油条和包子。若不是因为过年,她估计,那盘饺子都不会被端上桌。

   “老爸和妹妹吃了么?”尹悦婷问母亲。

   “嗯。你不用管他们,他们已经吃完了。”母亲回答,同时将剥好皮的火龙果全切成小块儿,整齐放入了盘中。然后,她将盘子推到了尹悦婷的面前,关切地说:“你平时在香港,是不是不怎么买水果吃?那就趁现在多吃点儿吧。”

   尹悦婷点头答应。她将一小块果肉嚼入口中,任由甜腻的汁液在唇齿间蔓延开。“注意着点儿,不要嘀嗒到衣服上。不然啊,”母亲和原来一样??拢?嵝阉?骸盎岷苣严础!?/p>

   “嗯,妈,我知道的。”尹悦婷连连答应。可母亲却又瞅见她拿筷子夹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吃到个饺子,便想帮她拿一个。但恰巧,父亲这时正好从屋中走了出来,制止了妻子。

   “都这么大人了,让她自己吃自己的。”父亲冷冷地讲了句。紧接着,尹悦婷就见他刚一坐到了自己对面,腰背立刻就佝偻了些许。然后,他倒了开水,兑温后,拧开了昨晚悦婷瞥见过的小药瓶,将几粒胶囊服了下去。

   尹悦婷忍不住想问问父亲到底怎么了。可父亲昨晚的‘训诫’,让她欲言又止。

   她默默端详起面前的父亲。这个曾在自己眼里,象征着绝对权威的严厉男人,原本乌黑的发间已掺杂了多根凌乱的银丝。他的脸变得很油,额头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母亲跟他也差不多。

   一时间,三个人都没主动说些什么。望着桌边年过半百的父母,尹悦婷不知怎地,忽然记起了外婆。

   十多年前的春节,一家人也曾如这样一般,在大年初一的早晨聚在一起吃饭。外婆当时年岁已经很高。因为没有合适的假牙,她嘴里健康的牙齿又所剩无几。所以,当其他人都已吃完饭,母亲开始收拾起桌上的饭菜与餐具时,外婆仍趴在桌边,费力地将碗里无味的稀粥,一勺一勺缓缓送入口中。

   尹悦婷那时就没来由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尤其是自己眼睁睁瞅见,在本应喜庆的佳节里,外婆却孤独地一人坐在桌旁,沉默得出奇后,她的内心就泛起了一阵阵酸楚。那是她过得很难过的一个春节。

   然后…没等到那年秋天结束,外婆便走了。

   而眼下,看着父亲与母亲,她居然又有了与那时相同的感觉。

   “爸,你……”尹悦婷觉得,如果父母身体真的抱恙,自己不闻不问,实在太说不过去,最终自作主张地开了口。可又不巧,父亲有话要对自己讲,直接抢走了话头:

   “先什么都别说。今天中午呢,我安排了个饭局。你,你妈,还有我。咱们一起出去吃顿饭。”

   “哦……妹妹不去吗?”尹悦婷虽然清楚妹妹课业紧张,可她认为,如若在这种过节的时候,吃个饭都要漏掉妹妹,刻意营造出一种‘紧迫感’,未免太过夸张了些。

   但父母依旧保持着典型的中式家长思维,异口同声否决了这一提议。“绝对不行!况且,她被老师叫去学校补*了。”父亲的态度斩钉截铁,说:“你妹妹要再按照现在这么下去,都不要说名校,连三本都考不上。”

   “就是就是,”母亲亦应声附和,并不失时宜补充道:“多省出一分钟,就能多看一分钟书,就能在卷子上多挣一分,就能甩掉至少三万多人。”

   “唉……这一两小时,耽误不了多久的。”尹悦婷与家人争论着,“我高考那会儿,也不是天天二十四小时,时时刻刻眼睛都不离开书啊。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你就考不上港大!我们当初死要面子活受罪,只能送你去上现在那个学校!”方才还平静的父亲,提到‘窝囊’的往事,就气不打一处来。尹悦婷本打算告诉他们,青树大学也很不错。奈何父亲根本不听,径直拿起水杯和药瓶就回了屋,‘砰’一声关了门。

   “你也尽量让着你爸爸,别再跟他犟嘴了。”母亲叹息了一声,劝慰她道。尹悦婷熟知父亲的脾气,没啥办法,只能答应。她又问母亲:“那,咱们今天中午和谁吃饭啊?”

   “是你爸爸的一位朋友。”母亲和她解释道,言语间夹杂了几分慈祥。“他有个儿子,市财政厅的公务员,和你一般大。小伙子踏实肯干,工资薪水说得过去。最重要的是,他在北京有套房。所以呢……嗯,我和你爸就想让你见见他,让你看看,你们俩……合不合适。”

   “妈,你这是……”听母亲话中有话,尹悦婷心中一惊,旋即尴尬地询问,“你们这是,要给我……相……相亲?”

   母亲不置可否,只对她讲:“我们现在这么大年纪,指不定哪天,就不在了。我们若是没了,你和你妹妹在这世上,总得互相有个依靠,有个照应才行。”

   “妈!”尹悦婷嚷了一句,打断母亲继续唠叨‘后事’的冲动,“大过年的,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事情。”

   “好了,”母亲背过了身,同时嘱咐女儿:“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穿戴得漂亮点。中午要见人,得弄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才好。”说罢,她就捂着脸,一声不响地进了卧室,关上房门。留下尹悦婷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里。

   ……

   什么事儿啊?尹悦婷一时完全没了主意。她好懊恼,早知若是这样,一定会把julian的事情提早和他们摊牌。现在可好,自己居然还得背着准未婚夫,去和别的男人相亲?

   但又有什么辙呢?父母已经说好了的事情,怎么着,都得去应付一下,走个过场,才成。

   做人,真的是……

   好难啊……

   中午的饭局,毫无疑问,尴尬到了不能再尴尬的地步。尹悦婷与父亲同事的儿子挨着坐。不知那男孩是真心,还是也‘父命难违’,整顿饭下来,就光盯着尹悦婷面前的那杯饮料死看。只要那玻璃杯中的液体下去了三分之一,他就立刻会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她满上,不管她还想不想喝。

   两人之间,似乎除了他拼命献殷勤,换来尹悦婷礼貌性地对他微微笑笑外,就再没什么更多的共同语言了。好在,这一切,她的父母和那同事都看在眼里,没进一步强求他俩怎样。

   “爸,妈,我想……其实我有必要和你们说一下。”回家去的路上,尹悦婷忍不住,告诉了父母实情:“我在香港那边,其实已经处了一位男朋友。我跟他感情还挺好的,打算今年春节完后,就……就……就结……”

   虽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年华,可未曾有过夫妻生活的尹悦婷,站在婚姻的大门口前,终究保留了一分少女的羞涩,没好意思完整讲出‘结婚’二字。

   车正好驶到了一个红绿灯口,停了下来。她发现父母同时转过脸,略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她,好似并不能完全接受这一‘突然状况’。许久过后,父亲问她:“哦。是什么人?之前怎么没和我们说?”

   “对啊,”母亲亦应声附和道,“怎么一回事?”

   “是一个新西兰人。白人帅哥。”尹悦婷见爸妈已经知道自己要讲什么,便索性不再遮掩,一鼓作气说了下去:“他是我在青树大学遇见的同学,对我一直很好。虽说是个老外,可对我真的……真的非常好。嗯……总之,就是,特别好。嗯,很好!”

   其实,她本想将julian在自己生病时如何照顾自己、自己生气时如何哄自己开心,以及给她做饭、陪她逛街、逛公园、去迪士尼之类的琐事跟爸妈好好说一说。

   但她不知怎么搞得,诸多想法汇聚在脑子里,所形成的语言,竟只有‘好,很好、非常好’之类颇有点‘假大空’的措辞。她不是不想细说,而是发现,自己不知该怎么讲,从何讲起。

   “哦……这样啊……”父亲自言自语了一句后,见绿灯已经亮起,便继续开车回家。过了一两分钟后,父亲又问她:“他对你,是怎么个好法儿?”

   “他……”尹悦婷这时才找到了个合适的由头,将琐碎的生活细节与父母一一道来。可她又沮丧地意识到,自己的一通讲述——略带了些夸张美化色彩的故事,并没成功让父母安心,或者动摇。

   “就这些,就叫好了?”父亲冷哼了一声,语气充满了不屑。母亲显得也很焦急,问道:“你对他了解得清楚吗?他以前所有的婚姻史?还有他们家做什么的?你有没有见过他父母?”

   连珠炮般的质问,让尹悦婷极为头疼。在香港这种相对宽松的环境里待惯后,如此刻板生硬的‘婚前调查’,让她本能有些反感:“爸,妈,这些不重要。人家都从来没主动向我问过你们,我怎么能乱问人家这些?”

   “哦。这些最基本的底细,都不摸清楚,随随便便就能答应结婚?”父亲十分愠怒,训斥她道:“你现在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啊?什么事情都开始自作主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尹悦婷正想为自己申辩。向来在父亲批评自己时,会护着点自己的母亲,居然也‘站队’到了父亲那边,数落起她来:“是啊。你这是怎么搞得?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一点都不跟爸妈商量,就自以为什么都行了?而且关键是,你还骗我们。我们好多次给你视频通话,你都说没有男朋友。然后呢?现在直接告诉我们你要结婚了?你怎么能这么……”

   “够了!”本就心情不好的尹悦婷,被父母火上浇油般一顿‘教育’后,终于再忍不住,爆了脾气:“这些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们无关!你们不是都说我大了,不要再总操心我了吗?那就别管这事了!”

   “哼。你这样子,管得了自己?”父亲全然不顾自己这番表态与之前叫妻子‘放手女儿’的矛盾,冲她嚷:“要我们不管,行啊。你从现在开始,不许再管我和你妈要一分钱,你都自己赚,别再吃我们,和我们,拿我们的钱去挥霍。”

   “我本来就没要你们的钱!”尹悦婷毫不示弱,直接怼了回去:“我现在自己在那边有工作,也有能力养活自己。况且……”

   “好了。”母亲见父女二人间即将爆发更大的冲突,急忙插嘴道:“这儿开着车呢,都先消停会儿。回去了再说。”

   可尹悦婷再无半点想要‘忍一时’的愿望,继续和父母摊牌:“况且,我现在已经是香港居民了。去年年底我就已经拿到了身份证,这次回来,我都是用回乡证了。我已经能……”

   不等她说完,父亲的一个急刹车,让车内的三人因惯性不约而同朝前冲去。尹悦婷无奈地一边重新梳理好自己被碰乱的头发,一边漠视掉父母脸上惊愕的神色,说道:“我已经……能自己生活了啊。”

   她发现,父母全愣在那儿,通过后视镜,呆滞地望向自己。许久后,父亲才重新发动了车子,疑惑地问道:“你……你是说,你现在…真…已经是香港人了?”

   “是的。我现在已经是香港人了。”尹悦婷见他们脸上依旧写满了不信的神色,索性掏出钱包,将那张红色的‘回乡证’递给了坐在副驾驶位的母亲。

   母亲张大了嘴,老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父亲倒淡然一些,瞥了一眼妻子手中那张红色的小卡片后,沉默了会儿,跟她讲:“哦。好。”

   车内的气氛,一时压抑了很多,让尹悦婷本打算顺嘴说出的气话,终究还是咽回了肚子里。此时,父亲已经将车重新停到了楼下的车位中。他愣了一下神后,将钥匙拔下了锁孔,下了车。尹悦婷和母亲也跟在了他后面。

   父亲站在单元门口,望着灰旧的墙壁和贴在上面的鲜艳对联,又待了下,也不回头,就这么背着身,对身后的女儿说:“其实……现在这边的工作条件也不错。”

   尹悦婷很奇怪,父亲讲话的口吻,竟一时变得柔和了。但也就那么一两秒的功夫,父亲话锋一转,告诉她:“嗯。以后这些事,都要及时和我们说。就这样吧。”

   说完,父亲就低着头,快步走上了台阶,再没发一言。母亲虽然和尹悦婷并排行进,可她发觉,母亲在很用力地拽着她自己的胳膊。

   她愈发有点搞不清眼前的状况。上午的时候,这两人还一副‘威严长辈’的模样,数落自己这不是那不是;现在,却仿佛忽然失了声,失了神,什么都讲不出来了。

   到底,都怎么了?

   ……

   母亲晚上给家里做了条鲑鱼。这对于尹悦婷来讲,的确再好不过。她最喜欢吃这种没多少细刺的鱼。尤其是再加上母亲精心调好的酱汁后,鲜美的肉质,让她胃口大开,狼吞虎咽般地努力填饱中午没吃下多少东西的肚子。

   “来,你把这一块儿吃了吧。”父亲见她对这道菜如此喜爱,便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大块,准备往她盘子里放。这让尹悦婷出乎意料。而更令她无比惊奇的是,在自己递出盘子,茫然地准备接过父亲为自己夹来的鱼肉时——

   ‘啪!’

   母亲直接伸过筷子,将父亲筷子夹着的鱼肉打落到了桌面上。尹悦婷本以为这是母亲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父亲,父亲一会儿恐怕会生气。可她看到的,却是母亲脸上的愠怒,以及父亲一副恍然大悟般的模样。

   母亲重新夹了一块鱼肉给尹悦婷。接着,起身去厨房拿来了一把大分餐勺,又取来一个碗,将桌上掉了的鱼肉扔进那个碗,再添上了点别的菜后,搁在了父亲面前。

   “你注意着点!”她听到母亲低声提醒父亲了一下。

   父亲居然没有发火,默默地点了点头后,拿筷子刨起了碗里的饭菜!

   这……这都是……什么情况?

   她回忆起,昨天晚上,当自己问父亲为什么拿药瓶、吃的什么药时,父亲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那么,现在母亲居然不让父亲给自己夹菜,和这个……是不是有一点关联呢?

   不行,得问问。如果真的有病,那自己得想法子帮他治。

   可尹家的事情,一直谜一般让人费解。她刚决定开口,就再被父亲抢走了话头。父亲将筷子放下,询问悦婷的妹妹:“你今天,在学校考试了吗?成绩怎么样?”

   “考了。”妹妹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后,继续喝着汤,吃着菜。

   “我问你,成绩怎么样?”父亲见女儿所答非所问,不由又有些动怒,用筷子‘duang’一声戳了下桌面,进一步逼问她。

   “……还,还行吧。”妹妹喏喏地搪塞着父亲。听她这么讲,尹悦婷心里咯噔一下,暗暗替妹妹捏了把汗。她已经明白,这肯定是没有考得很理想。和自己当年读高中,拿张七八十分的月考试卷颓唐地走回家、面对父亲时的心境,一模一样。

   果不其然,父亲对她俩的这种‘套路’再熟悉不过,直接发了脾气:“去把卷子拿过来!快去!别一天到晚这么…,咳咳,咳…糊…弄着过!”

   说到最后,阵阵剧烈的咳嗽,让父亲不得一边捂着嘴、拍着胸口,一边坚持命令妹妹去拿白天的卷子。妹妹毫无办法,只得磨蹭着放下碗筷,兢兢战战地走回房间,将一张八十七分的物理试卷拿到了餐桌上。

   “满分一百,”父亲大致扫了眼整张试卷后,问妹妹,“你们同学都能考多少分?也是八十几分?还是都会考满分?”

   “大部分人只能考三四十分。”妹妹如实回答。尹悦婷明白,她这个说法基本准确。自己高考那会儿,很多人做模考的时候,几乎都及不了格。

   可父亲对她俩的要求,向来非常严苛:“总是跟大部分人比。多数人都是会被淘汰的!我想知道,你们班前三名,他们都考多少分?”

   “我这次就是第三名。”妹妹告诉父亲。父亲接着问:“那排你前面那两个人,都考了多少分?”

   “第二名是八十八分,第一名九十四分。”妹妹说道。

   “你看看,你看看!”父亲哼了一声后,对妹妹讲,“所以你们班,最后就只有那个第一名能考上好大学。就这么几分!细节决定成败!你这一年多努力半天,到了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唉!”

   妹妹深谙父亲‘训话’时,不要顶嘴的‘大道理’。等过了半晌,大家都没再说什么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起了身,端着碗去厨房,想再盛碗粥喝。父亲却不依不饶,又跟她补充道:“吃了这碗,就别再吃了。赶紧回去学*!一天到晚就吃吃吃,这怎么行?”

   母亲同样在一旁应声附和:“对,下一次,你就拼一把,去考第一名。”

   尹悦婷明显看到,妹妹的身子踉跄了下,不知是脚下绊着了什么,还是太过疲倦的缘故。因为几天没洗澡,她的长发有些油腻,垂在脸颊两侧。蜡黄的面容,重重的眼袋,配上一副镜片贼厚的眼镜,没有一丁点十七岁少女的朝气蓬勃。

   尹悦婷想帮她跟父母说说话,让父母莫要将她逼得太紧。但她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没有发言权。她清楚这边的竞争压力,对‘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更是有刻骨铭心的体会。

   她懂得,不能因为‘心软’,而耽误了妹妹的一辈子。既然选择了‘美好未来’,就必须放弃其它的一些东西,甚至牺牲掉……

   家人间的温馨盎然。

   她也明白,父母的本心并不如此。可是,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换做是自己,如果是将来,自己的孩子面临这样的人生抉择,自己又哪里敢保证,不会如父母对自己和妹妹这般‘过度’严格呢?

   妹妹从餐桌前‘撤走’后,一桌三人,像是又没什么话可对彼此诉说了一样。尹悦婷望着父母,从白天将自己‘变了身份’的事情告诉他们后,整整一下午,直到现在,他俩都没主动跟自己说些什么,既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表现出伤心,更没有表现出愤怒。

   但父亲最终还是率先主动打破了这一‘僵局’:“你那个……男朋友的事,能不能,嗯,你们结婚前,先带他过来,让我们见见?”

   “你们……过完年,什么时候有时间?”尹悦婷问父亲。

   父亲想了想,又看向了母亲。母亲再思索了会儿,亦是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们这边放完假,很快就会比较忙了。应该…没有什么空闲。倒不如,你回头看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和我们说下,你带他过来一趟吧?”

   “我不知道哪天有空。”尹悦婷回答他们。她其实并不那么肯定。本来呢,接下来的年假,自己基本上就是要请了。内地春节剩余的三天假,她都有时间过,回乡证也准许。

   只是…

   她在那段时间已经有了自己的安排:陪julian去皮皮岛。

   其实,若是和julian说下,推迟皮皮岛的行程,先来家看看父母……应该,也行吧?

   貌似并不太好。

   ……

   犹豫再三,尹悦婷终于还是决定,把这事暂且压下来:“回头再说吧。再商议。毕竟,我们都挺忙的。”

   “好。”父亲回应了一声后,便站起身,将桌上的碗筷和剩菜收进厨房。尹悦婷也准备回屋。可离开的一霎那,她突然发现,母亲居然又拽住了自己的胳膊。

   “妈,啥事?”尹悦婷很奇怪,回头问母亲。母亲神情恍惚,愣愣地看着她,嘴唇嚅动了几下,终究仍没道出本已想好的话语。半晌过后,母亲叹了口气,对她说:“没事。你回屋休息吧,我来洗碗。”

   “我来洗吧,妈。”尹悦婷见母亲劳作了许久,到这会儿应该已很疲倦了,便想主动将家务活儿揽过来。可母亲很固执,坚持不让女儿来做这些:“我来洗吧。我干这些,比你要快一点。你再好好歇歇。”

   尹悦婷没办法,只得任由母亲挽起袖口,在水池旁费力劳作。她又挪步到妹妹房门口,见妹妹已经匍匐在台灯前忙起功课,想上前看看她写的是什么,顺便跟她说会儿话。毕竟,从凌晨自己回来到现在,姐妹两基本上都没搭过讪。

   可这一次,母亲没拉她,反倒是妹妹主动将姐姐‘拒之门外’。“姐,我这儿正在做物理题,回头咱俩再聊吧。你让我先做功课。”说完,她也不等尹悦婷开口讲话,直接‘砰’地将门甩上。

   尹悦婷内心当然很受伤,鼻尖都差点没被狠狠撞了下。她呆立在妹妹房门口,追忆起之前自己准备高考的那段时光。

   那会儿,妹妹才上小学,课业不是很重,面临巨大考验的是她自己。每当妹妹拿着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屁颠屁颠地跑入自己房间时,自己基本都会粗暴地推她出去,再重重地关上门。

   那时,被关在门外的是她;现在,被关在外面的则是自己。一个再完美不过的角色转换。

   被关在外面的妹妹,心境应该和此时的自己……很相似吧?尹悦婷暗暗思索着。

   她再一次环顾起这个家。大到每一堵墙壁,小到每一件家具,和自己印象里的模样,差别不大。客厅的灯依旧将屋内映衬出一派青蓝的冷色调,阳台上的吊兰与多肉也在茂密生长。

   父亲仍是那个父亲,母亲仍是那个母亲,妹妹仍是那个妹妹,自己……也仍是,那个自己……

   只不过……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鱼,置身于沧海中一座孤岛的沙滩上。明明碧蓝的海水环抱四周,近在咫尺。只需轻轻一跃,就能重新回归海的怀抱,与‘同类’们团聚。但是,却不知怎的,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她,让她无法顺利挺身、跳跃,再回到自己本应栖息的居所。

   若即若离。一种恼人的陌生感,始终困扰着自己,生生隔开了自己与家人。

   为什么呢?她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每周都会与他们视频通话。莫不成,这陌生感,根源于手机屏幕和聊天软件?

   还是说……?

   又到了深夜。尹悦婷躺在自己的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身子,努力嗅着被单上面洗衣粉留下的淡淡气息,试图让自己尽快熟悉这本应再熟悉不过的环境。

   屋外,她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我不想拖累你们了。”父亲的声音,一改往日的严肃与冰冷,多了些许沧桑,甚至几分悲伤的色彩,“等玲玲高考完了以后…你就带着孩子们,走吧。”

   犹如晴天霹雳般的一句话,让尹悦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绷紧了神经,继续听爸妈的谈论:

   “不行。”母亲似乎是哭了,呜咽着回答父亲:“我不走。我陪你治病。这么多年,不管多少困难,咱们都一起走过来了。怎么现在说扔下我,就要扔下我了呢?”

   “不……我不是要扔下你,淑娟。”父亲的语气尽管相对平静,可尹悦婷仍旧能听出,他在竭力掩饰内心的酸楚:“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们跟着我,除了花费无谓的钱财,徒劳地治疗我这治不好的癌症外,又能够收获什么呢?……”

   “那也不—行!”母亲哭喊了起来,把父亲吓了一跳,连连让她压低声音,不要吵到两个女儿。“我给你钱,也不耗女儿的钱,我供你治病!你得去把病治好了,好好活着!”

   “唉!……”父亲叹息了好几下,亦是有些哽咽:“我……我真的是不能再拖累你们了。这药吃半天不见好,价格又贵得贼死。怎么能……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

   “那也不行!我不许你离婚!我不会签字的!……”

   ……

   后面的谈话,尹悦婷已听不下去。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将视野中清晰的景象变成了朦胧的轮廓与片片光晕。她真的没有预料到,也从未想过,自己离开的几年功夫,家人居然会遭遇如此之大的变故。

   他们从未主动提起过此事……

   应该是,为了让自己、还有妹妹能够放心一点吧?

   她又想起,其实从去年开始,每一次视频通话中,当父亲出现时,她就注意到父亲会经常性地咳嗽。那会儿她并未重视起这个问题,以为就是普通的咽喉不适,亦或是感冒。

   如果那时,自己能及时发现、并提醒父亲去医院……

   可世上没有这些如果。

   尹悦婷用被子蒙住了头,尽可能使自己听不到父母那些只会折磨自己良心的谈话。

   她知道,这五年来,为了学业,为了事业,为了自己的那个目标:留港,她将几乎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打拼上。眼下,她的确收获了曾经的所渴求、所期望的一切。或者准确点讲,只要她此时稍稍再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成功的喜悦,就能完整勾勒出梦想的形状。

   五年前,她面对着自己房间的小课桌,对远在天边的港岛生活满怀憧憬;五年后,当她终于能站到中环的写字楼里,放眼维多利亚湾的瑰丽夜色时,她心中百感交集。

   只是,她一直都觉得,看似丰满的生活里,仍缺少了点什么。

   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追梦的代价,竟是亲手将自己的家,与自己的家人,推到了本不应太过遥远的天边。

   她得到了,可她同样失去了。

   而这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其实……悦婷现在能够独立生活,在香港自己养活自己。我,还是挺高兴的。”

   回家以来,父亲对自己第一句由衷的肯定,让她终于再无法忍住。她把脸深深埋进了枕头里,小声啜泣着,以防被父母听见,会更让他们忧心。好在,窗外爆竹声声,将节日喜庆的氛围渲染到了极致,盖过了角落里的悲伤与痛苦。

   毕竟,再多的伤感,也仅能维持一时。擦拭掉泪水后,依然要背起行囊,遵循着命运的指引,负重前行。

   但,上帝不会同时关上所有的门。她还有些许改变的空间与余地。

   ……

   尹悦婷将闹钟设定到六点。因此,清晨醒来时,全家其他人都还起床。她简单洗漱了下后,蹑手蹑脚走进厨房,关好门。

   接着,她在冰箱和橱柜里翻找了一阵后,拿了牛奶,面粉,酵母和几个鸡蛋。厨房中备有一个小烤箱,也有模具,这对尹悦婷而言,着实再好不过了。

   “我在那边,经常会给自己做茶杯布丁。”早餐桌上,她见父母与妹妹望着面前的布丁,都显出了一脸惊奇,便告诉他们道:“怎么样觉得?还不错吧?”

   “嗯嗯!好吃好吃!”妹妹连咬了好几口后,不断称赞,“谢谢姐姐了。”

   “谢姐姐干什么?”尹悦婷捏了下妹妹的脸蛋后,讲:“还想吃的话,姐姐可以今天再给你多做点。”

   “好!”妹妹使劲点着头。尹悦婷发现父母也很喜欢自己给他们做的早餐,心中自然开心得很。她正准备问,要不要自己白天再多弄一点蛋糕,给他们留着接下来几天吃时,父亲又捂住了嘴,重重咳嗽了好几下。

   父亲胸腔内传出的沉闷声响,让原本心情放松了些的一桌人,脸上再度浮现出些许愁容。尹悦婷明白,妹妹虽知道父亲有病,但还不知道癌症的消息。因此,她不会在饭桌上公开点破这个秘密。

   她问父亲:“爸,你现在要吃药吧?我去给你兑点水。”

   “不用你管。你吃你的饭。”父亲如昨日那样,回绝了她的帮助。

   然而这次,尹悦婷根本不等父亲说完话,便已起身去了厨房,端过来了一杯水。她又将茶几上摆着的、那小瓶被刻意撕去标签的药拿起,与水杯一并递给了父亲。

   父亲愕然,看了女儿一会儿后,默默低下了头。片刻后,他把胶囊倒入手心,含入口中,再仰头就水一并服下。

   母亲望着女儿,也愣了神。尹悦婷这时又说:“我看咱家没有罗汉果。这东西,对爸的身体应该很好。这几天春节送不了货。等回头我到网上看看,买几盒。妈你煮水给爸喝了,很有效果的。还有……”

   “好了,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太多。”父亲轻咳两声润了嗓后,打断了她。可尹悦婷却告诉父亲:“我都工作了,赚钱了。怎么着,都得为家里面负担着点,对不对?哪儿有撒手不管的道理?这可是我家。”

   女儿一席话,深深震撼了父亲。他上了年纪的面庞,竟浮现出了些许猝不及防的慌张。身为一家之主,他所想的,从来都是自己一人身上的重担,自己要让家人过得更好。他不曾想,如今,女儿居然主动分担了本该属于他自己的一部分责任。

   母亲则静静看着自己大女儿忙里忙外,将家务事主持得井井有条,将未来安排得有板有眼。她心里,滑过了一丝辛酸的欣慰。

   “你……是要明天走吗?”父亲这时问她。

   尹悦婷点点头,抿了下嘴唇后,回答道:“对。香港的假期只有…四天。所以,我定的是明天一早的高铁票。大概下午六点多能到深圳。我从那里,再坐地铁回香港。”

   “啊……姐姐,你明天就要走啊?”妹妹顿时沮丧了很多,抱怨起来,“你走了,我也没有蛋糕吃了……”

   “啊,我今天都给你做好,不就可以了嘛?”尹悦婷宽慰着她。

   “你把高铁票取消了吧,蛋糕留到明天早上做。”父亲冷不防来了一句,让尹悦婷极为吃惊。但父亲接下来的话语,却让她险些没把控好自己的情绪,流下眼泪:“我给你订明天下午的飞机票,时间短点,你也不那么累。另外呢,”

   父亲拍了下自己妻子,叫她回屋去拿样东西,同时告诉女儿:“你妈这些天,一直在给你织一件毛衣,估计再有个一天半,就能弄完。你回去的时候,把这衣服也带上。南方没有暖气,估计冬天很湿冷吧?”

   趁他们说话的空当儿,母亲已将那件仍连着线球与长针的红色毛衣拿了过来,坐到了桌旁。“今天你也就别干别的了,家务就让她来做。”父亲嘱咐妻子,说:“你唯一的任务,就是抓紧时间,把这件衣服弄好,让她带走。”

   “好!”母亲应声答应,立刻开始了手边的活儿。

   “谢…谢谢妈妈!”尹悦婷努力憋住了抱起母亲放声大哭的冲动,红着眼圈,尽可能平静地答谢母亲。

   “谢什么?”父亲笑了笑,对女儿讲:“都是一家人,瞎客气什么?”

   是啊,一家人。这些都是每个人的份内事,哪儿有什么里外之分?

   妹妹这时吃完了蛋糕,打开了话匣子,和姐姐攀谈起了香港的生活。出乎尹悦婷的意料,这一次,父亲没有再阻止她这么‘浪费时间’。

   “姐,我也想去香港上学。去那里和你一起读书。”妹妹听完尹悦婷的一番讲述后,对别具风味的‘粤生活’无限向往。

   “可以呀。”尹悦婷讲道,“不过,你可不能再考姐姐的学校啦。你要争取上港大、港科、中文大学,这样的院校。知道没?”

   妹妹犯了难。她的成绩,似乎够不到这样顶级的院校。但父亲这时却插进了话:

   “没关系。只要你在高考前剩下的这半学期,努力拼再拼一拼,让我看到你的确努力过,用功过。去上你姐那学校,也不是不可以。你姐现在,我看混得也挺好。”

   “真的吗?爸?”妹妹难以置信地望着父亲,满怀期待地问他:“你真的……同意我也去香港?”

   “对,我同意,只要你够努力,够用功。”父亲点头以示肯定,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呢,港大你一定要报上。向着那个目标努力,才成。”

   “好的!爸!我一定好好努力!”妹妹高兴地答应了下来后,不等父亲催促,自己就主动回房间学*去了。

   尹悦婷当然也开心。可过了会儿后,她注意到,父亲的脸上神情很复杂。而正伏身打毛衣的母亲,莫名轻叹了口气,嘴角也在抽搐着,似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她一开始没弄懂这是为何。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妹妹如若再离开,这个家里,就只剩下他俩老夫老妻了。而父亲的身体……

   未来,对于自己和妹妹而言,兴许一片光明;可对母亲和父亲来说,会变成一种怎样的煎熬啊?

   ……

   “爸,妈,”尹悦婷试探着问了他们一句,“要不……以后,等你们退休了,咱们家都搬去香港住吧。”

   她并没有得到父亲或母亲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她只看到,父亲抬眼睨着窗外,出神地望向那片多云的蓝天。母亲则悄悄用手迅速抹了抹眼角。尹悦婷知道,这明显是伤心落泪后,生怕被自己看到。

   ……

   春节的团圆实在太过短暂。即便昨晚和母亲一起加班加点,打完了给自己的那件毛衣,今早又给妹妹做了好多个茶杯蛋糕,尹悦婷仍旧觉得,自己没有‘过够’年,没有‘说够’话,没有‘陪够’家人。

   她在犹豫,父母这里还有三天假期……

   自己要不要和julian……重新做下安排呢?

   “看好路,认认真真拖行李,别撞着别人了。”父亲依旧担心她这方面的能力。母亲则念念不忘地在一旁不断提醒她:“机票拿好了没有?回去的证件拿好没有?手机?还有别的要用的东西,都再确认一遍。”

   “嗯,好了。都弄好了。”尹悦婷回答父母。

   “好。”父亲点点头。此时,机场广播播报了飞往香港航班的检票信息,分别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那你走吧。”父亲对她摆摆手,指向检票的方向。“上了飞机好好睡一觉。到了那边,别忘记发个微信,或者打个电话。”

   “好的。”尹悦婷点头答应。她努力平抚着自己的情绪,因为离愁已在心头萦绕了许久。

   “照顾好自己啊。”母亲想上前抱抱女儿,但被丈夫一把拦下。她只得对尹悦婷嘱咐道:“等明年过节的时候,尽量安排时间,再回来看看,啊。”

   “妈,一定会的!”尹悦婷用力点着头,承诺了母亲。

   “好了,走吧。”父亲一面揽过妻子的肩,强行拉着不舍的女人向回去,一面和女儿讲:“到了以后,发信息,别忘了啊。”

   “知道了!”尹悦婷大声说着,举起胳膊,冲他们用力挥了挥手。春运时期,旅客量太大。等到她通过了安检,再回头时,已再无法从熙熙攘攘的人堆里,辨别出父母的身影。

   她终于再无法控制住眼眶里的泪水,任其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自己被母亲满满塞进许多水果的拉杆箱上。

   飞机跃上云层,冲向天空。当她试图通过舷窗,向下再望眼自己生活的家时,城市已了无踪影,只剩一片广袤的绿色原野。

   以及,自己身上,那件母亲织给自己的红毛衣。

   尹悦婷用手指轻抚起那上的花纹。每一个蜿蜒交错的结,每一处精巧打好的线头,都倾注了母亲无数个夜晚的心血,与父亲无尽的嘱托和冀望。崭新的毛线散发出一股独特的味道,夹杂着家的气息,家的温暖,让她靠在飞机的椅背上,止不住低声啜泣。

   自己,真的亏欠了他们太多……

   幸好,自己还有机会,做一个补救。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治好父亲的病,也一定要尽自己所能,让他们过得更好。

   ……

   大屿山机场的候机楼内,julian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经历完车马劳顿的尹悦婷,还在她额头上,重重落下了好几个吻。

   “亲爱的,”白人男子眉开眼笑地对她讲,“你回家的旅途怎么样?一定很开心吧?”

   “嗯……”尹悦婷思索了一下,应付了他一句:“还挺好的。”

   “嗯嗯。亲爱的,你看,”julian说着,就从手包里掏出了两张飞往泰国的机票,搁到她眼前晃了晃,“喏,现在是咱们两人的——happy time!”

   男人咧嘴乐了两声,却发现尹悦婷一脸凝重地望向自己,感到很奇怪:“亲爱的,你怎么啦?是……不舒服吗?”

   “julian,你爱我,对吗?”尹悦婷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这不由让julian吓了一跳,匆忙凑上前,拼命解释:“当然爱你啊。亲爱的,你不要疑心我。我可没有背着你,去和任何别的姑娘拍拖……”

   “不不不……”尹悦婷急忙否认,生怕伤了男人的心,“我是说,咱们眼下…能不能先不去泰国?”

   “啊?”julian更疑惑了,问她:“为什么?不是…咱们都说好了吗?”

   “我父亲病了,似乎是肺癌。”尹悦婷跟他相处了很久,无需任何隐瞒,开门见山告诉他:“我想赶紧给他找位好的医生,得抓紧治疗。说不定,早点治,还是有希望的。”

   “哦哦哦,这样啊。”julian连连点头。他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又笑了起来:“嗨,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我的姑妈就是位医师。虽说不是专攻肿瘤的,但她好像认识几位知名的大夫,应该没问题的。”

   他见尹悦婷的脸上仍旧挂着几分担忧,便捧起她的脸蛋,认认真真地向她保证:“放心吧。你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你父亲,还有你身边任何亲人们,出事的。”

   尹悦婷愣愣地看了他会儿后,紧紧扑入了他的怀中。“谢谢你,julian。”

   “谢我做什么?”julian不免觉得老婆挺逗,揶揄她:“怎嘛?难道你现在还不把我当你的爱人吗?家人间,何必搞得这么生分呀?”

   尹悦婷嗯了一声,又对他讲:“另外……唔,我父母想见你一面。内地那边春节放假有七天。所以我在想,要不……这几天我们就过去吧?”

   “过去是当然要过去。”julian一本正经地和她说,“不过,得等咱们从泰国回来之后。”

   “哎呀……你怎么还想着玩儿呀?”尹悦婷不免有些失望,抱怨了一句,“我爸都病这样了。你这个女婿,还想着玩儿,不去陪陪他吗?”

   “不要着急嘛。”julian太了解尹悦婷的脾气,伸手点了下她的额头,佯装生气地问她:“我都没有中国签证,你要我怎么陪你回去呀?我是想,就趁咱们旅游的这几天,我交个申请,把签证办好。这样,咱们从泰国直接飞你那里。并且我也想联系下我姑妈,若是到时能带上医生一起,会再好不过的。”

   “你真好。”尹悦婷依偎在男人的怀中,不由感慨。

   “我都说过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julian俯到她耳边,轻轻吻了吻她,同时说:“我要让你开心,让你快乐。让你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哀伤与烦恼,每天都能感受到……嗯,我的爱。”

   这话一出,让尹悦婷未免浮想联翩。她趁势问julian:“哦,那你想怎么让我感受到,那个,那个什么……你的那个什么……”她实在不好意思,将那么‘赤果果’的词汇说出口。

   julian就不一样了,直接挑明:“比如,咱们回去生个小宝宝?嘿嘿~”

   “……讨厌啦!”被挑逗得面红耳赤的尹悦婷,害臊地甩开了男人的手。可这根本徒劳无功,julian很快便又和牛皮糖一样黏上了她。

   “对了,”男人补充道:“我在新界买到了一栋大房子。等咱们回来以后,你就把湾仔的租房退掉吧。你父母和妹妹也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房子好大,三层呢。”

   “哇,是吗?”尹悦婷简直不敢相信,问他:“我怎么……觉得是你哄我呢?没这回事儿的吧?”

   “哈哈,我等会儿,就带你,去—搬—家!”

   两人嬉笑着走出了机场。外面,晴朗的天空下,阵阵海风迎面拂来,吹散了所有的凉意,带来了些许温暖。

   尹悦婷清楚,从现在开始,梦已经不再遥远;家,也将同样不再遥远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