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兴趣和年龄成反比,小时候最心切,越往后越寡淡。 记得六七岁的时候,刚进腊月门,零星的鞭炮声一响,心里就草长莺飞了。那时家里穷,财政大权由奶奶一手掌控,去祷告奶奶,“我要鞭炮,我要鞭炮”,奶奶总是敷衍我,说等过年可,我知道,过年也不过一挂百十头的小鞭。失望之余,就想要是能捡个钱包就好了,于是走路经常低着头,寻寻觅觅,望穿秋水。只可惜,那时家里都穷,有这个想法的肯定不止我一人,大路上干干净净,莫说钱包,砖头瓦块都不见一个,有也早被人捡回家了。 退而求其次,捡不到钱包,能踅摸点铁头子,牙膏皮也行,卖了也能攒点钱。于是王家胡同张家坟,油坊街,城墙根,苇子壕等,老驴拉磨一般,一趟趟在村里转悠。奈何七十年代的农村,物质极度匮乏,家里的铁器大概只有菜刀和农具,谁会败家到把吃饭用的菜刀或者种庄稼用的家把什扔到大街上哪? 真正捡到钱还是几年以后,大概上小学二三年级了,家里依旧穷,五毛钱的花费就需要奶奶下很大的决心,但有些人家日子稍微好些了,于是钢?之类的小钱便会遗失在小路上。 那天也该着我发财,我好像是拿着铁丝去狗蛋家里让他给我弯个火柴枪。那会火柴枪流行,具体做法是用四号铁丝做成枪的骨架,用自行车链轮做枪管,链条做顶针,火柴头做引药,橡皮筋一头连着顶针,一头挂在扳机上,用橡皮筋的弹性撞击引药,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既好玩,又花费不多,是那时最高精尖的玩具,男孩子几乎人手一个。 狗蛋学*不行,大冬天经常流着二尺长的鼻涕,但手很巧,也有劲,一根硬硬的铁丝在他握有钳子的手里宛若线团一样柔软,一会的功夫,一把像模像样的手枪便出现在我眼前。然后,再像组装电脑一般有条不紊的加上各种部件,当组装完毕,火柴枪击发成功后,我有点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的想拿着到大街上去和小朋友们显摆显摆。 我没有走正路,而是想抄小道,就在翻越一道矮墙时,突然发现地下亮闪闪的,定睛一看,原来是数枚硬币,有五分的,有两分的,有一分的,加起来有好几毛。发财了,我大喜过望,要知道,那会一盒火柴二分钱,正好相当于一个鸡蛋的价格,可以玩好一阵火柴枪,但就这两分钱去和奶奶去要,也要磨很长时间,人无横财不富,我从小就体会到了这个道理。后来想,那些硬币肯定是有人像我一样为图近道翻墙时从兜里掉出来的,估计他发现钱不见后,会懊悔郁闷很长一段时间,毕竟,那时谁都不富裕。 至于捡牙膏皮攒钱还是在去部队以后。 我大概从七八岁开始,每年冬天都要在父亲的部队里度过,父亲的同事为逗我们小孩子开心,经常会拿着牙膏皮对我们说,“叫叔叔,谁叫的好就给谁”,一个牙膏皮也可以卖二分钱,对我们是极大的诱惑。奈何,僧多粥少,加上我的嘴不够甜,牙膏皮很少能落到我的口袋里。于是,我便下连队,去连队的垃圾桶里翻捡,运气好的时候一次能捡好几个,像中大奖一般,高兴的我做梦都能笑出声来。除了牙膏皮之外,我还会捡到糖纸,烟盒,那会我正收集这个,回去清理干净了,一张张贴在本子里,去和小朋友比试,显摆。现在我楼下的垃圾桶经常有人翻捡,看到他们,我会不屑的想到,这活哥们几十年前就干过。 小时候过年除了放鞭炮之外,最大的盼头就是吃了。那时候一年到头除了队里死个牛可以分到一点汤汤水水的下水之外,基本见不到荤腥,即便过秋过麦,人累的半死不活,也只有个咸鸡蛋打打牙祭,因此,对肉的渴望格外强烈。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过年前生产队杀猪,我亲眼目睹了全过程。 记得那次好像是在油坊街上一个凹进去的院子里,十几头猪被圈在一起,哼哼唧唧,周围站满了围观的闲人。很快有一头猪被五花大绑到一条板凳上,板凳下是一个搪瓷盆,旁边一口褪猪毛的大锅,正热气腾腾。杀猪的张大炮半跪着,将猪头使劲按向一边,将一把闪着亮光的锋利的尖刀一下捅入猪的心脏,猪一声嚎叫,鲜血喷涌而出,汩汩流入下面的搪瓷盆里。兔死狐悲,目睹这头猪的惨状,其他的猪们惊恐得纷纷嚎叫起来,凄厉的叫声此起彼伏,响彻在清冷的村庄上空。被叫声所刺激,周围的看客们非但没有被激发起怜悯之心,反而越发兴奋起来,仿佛闻到猪肉的香味,眼睛里充满对猪肉的渴望和杀生的快感。 那一年农村的生活已经改善了很多,据说每人可以分到五斤猪肉,我们家孩子多,加起来有九口人,可以分到四十五斤猪肉,那是多么一大片肉啊,终于可以放开肚皮大吃一顿了,我小小的心里充满着对那个场景的期盼。可让我失望的是,这样的盛宴一直没有出现,除了年三十吃了一顿肉馅饺子,年初一吃了一顿有猪肉粉条的炖白菜之外,再也没见到猪肉的影子,那些猪肉都去哪里了哪?我到现在也迷惑不解。 尽管没过瘾,尽管有些失望,平心而论,相比姐姐和弟弟,我吃到肉的概率比他们还是要多一些,这多出来的部分主要是走亲戚。 我小时候长得白白净净,模样周正,很有个人样子,奶奶回娘家,妈妈走姨家便都喜欢带着我。 奶奶的娘家在我们村六七里之外,虽然不算远,但奶奶是个小脚,一步挪不了三寸。经常是我在前面蹦蹦哒哒的走,猛然间,不见奶奶了,回头一看,奶奶还在后面很远的地方,正踮着小脚,左摇右晃的走着,两天细腿像细脚伶仃的圆规,梳理得油光水滑的簪子一颤一颤的。然后就住下等她,和她并排走了几步,不耐烦,就又跑了,反复多次,等到了舅老爷家里也就中午了。 舅老爷家的妗子是个很虚火,很会说话的人,一见面就拉着我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哎哟嗨,你看俺那孩,一看就是大庄里的孩子,长得咋那么俊哪”,每当妗子姥娘这么说的时候,奶奶就在一旁抿着嘴笑,心里隐隐有些自豪,这大概是奶奶最想听到的话吧,一上午的辛苦也值了。 我们家里穷,舅姥爷家里更穷,中午吃的炖白菜,上面有两片薄薄的肥肉片子,吃到嘴里几乎都要花了,这还不知道是他们家会了多少次客,摆了多少次样子留下来的,被我很不懂事的消灭了。 有一次吃完饭没事,我闲逛到舅姥爷家的饭屋里,看到房梁上吊着一个篮子,我有些好奇,踩着凳子爬上去一看,里面黑乎乎的像窝窝头,我拿了一个去问奶奶,这是什么,被妗子姥娘看见了,妗子姥娘又大呼小叫起来,“哎哟嗨,你看人家孩子,见都没见过,这就是你姥娘家经常吃的粮食啊”。后来我知道,那是一篮子高粱面窝窝头,妗子姥娘要好,大过年的,怕被外人看见,有意吊起来藏着的,又被我很不懂事的揭开了。 真正能改善生活,大口吃肉,还是要随军到父亲的部队以后。 那是八十年代初,那时父亲刚刚提了副团,工资涨上去一些,加上为安置转业军人,经常去外省出差,父亲省吃俭用,将补助省下来,过年时便能买个猪头,我们一家人过年也能吃上肉了。 不要小看一个猪头,能出不少好东西,口条嫩香绵软,耳朵筋道巴脆,猪冻清爽滑口,都是上好的下酒菜,当然那些我们都吃不到,被父亲招待单位的同事了,我们能吃到的是红白相间,肥瘦参差的猪头肉。 那时春节期间部队里娱乐活动也单调,就是看电影多,从初一开始,大白天一场接一场,连看好几天,看得昏天黑地,经常是早晨起来还没清醒过来,就被父母拉倒了电影院,等回到家里已中午了,来不及做饭,妈妈就先给我们切上一盘猪头肉,我和姐姐,弟弟抢着吃,一会就吃光了,那个香,现在想起来还余味袅袅,铭记在心。 猪头肉好吃,但拾掇猪头可是个麻烦活,那时的猪头就像现在房地产市场上的毛坯房,带着猪毛,原生态。别的地方的猪毛还好收拾,鼻子眼和耳朵里的难处理,需要用火钩子烧红了慢慢烙,每当过了小年,我们家里便弥漫着一股烧猪毛的味道,一闻到这个味道,我就兴奋起来,我知道,年说来就来了。 如今过年,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反而什么也不想吃了,每当回味起春节,萦上心头的还是烧猪毛的味道,还是猪头肉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