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有个金镯子,像是用铜条卷成的,黄橙橙的。我小时候在他家门口玩耍时,曾见过他拿着那个金镯子找人打听行市,我当时也仅是模模糊糊地看过一眼,那东西到底是个啥样子我也说不清。因为时间久远,那些记忆早就随我的童年岁月一起模糊掉了。 在我的记忆中,余是个懒惰之人,无行无业,净待在家里坐吃山空。他原是家里的老阁子,父母没去世前一直催他结婚,他却不想结。他常说结婚了就成大人了,养活一家子不说,整天还有干不完的活计。他就想无忧无虑地往前混着,宁愿只过着童年少年,少年童年,总之就是不想过到中年。 俗话说,天下第一穷,朝朝睡到日头红。余住在村庄的最西边,清晨的太阳从东边刚出来时,人们已经开始下田干活了。余倒是不着急,他认为太阳到他家房顶还有一截子距离,还可以多睡会,谁愿意吃苦呢! 余家过去算得上是老街有钱的户口,父辈传给他一个金镯子不说,还给他留下了一座三合院的土墙房子,虽说是旧了些,可让他住上一辈子肯定没问题。余整日栖栖遑遑,不知道自已该做什么,净猫在家里。总之家里有的是粮食,吃了睡,睡了吃,他过得既惬意又安逸。 那时间,我常跑到余的庄上玩,记得每年的秋季我都能看见他家的庭院中长着一溜溜麦子,那全是运麦子回家时洒落下来的种子长成的。他不想收拾,家里收来的麦子很多,哪会在乎那一点啊!我沿着那溜麦子就能找到他家的麦地,找到他家的草垛和厕所。一路上撒多少就长多少,只是这些麦子都接不了穗,等到稻子收获时它就枯萎了。 我读初中时,余已经四十多岁了,他明显颓唐了许多,胡子拉碴,满脸的皱纹。他倒不觉得自已老了,还穿着多年前的运动服,听着收音机里唱着的“年轻朋友来相会”。想来,这些事物早就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了,他已经没有了年轻人的活力,满脸的忧愁,一身的疲惫。实际上,他这时候的生活已变得尤为困难,为了那张嘴,他不得不到粮管所去扛活,他懒,积攒下太多的债务,家里能卖的都让他卖了,再不做事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 他相信命运,这些或许都是上天的安排,他拗不过去。他认为自已之所以沦落到这幅模样都怪自已没有结婚。他认为自已得尽快找个老婆,可谁和他结婚呢?村里与他同龄的女子都结了婚生了子。自已年轻时,媒人整天围着他家转,却没有他看上的人。现在余才觉得自已确实是虚度了时光,四十多岁了,啥大事也没做成,哪会有姑娘看上他。 他原本想找个二婚的,只是那些离婚的女人大多拖家带口,他也没钱,哪照顾得来。后来他想起了周元的二寡妇,年纪不大,也没累赘。他在扛活时与她说过话,她倒是没有嫌弃他。然而,这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因为这个二寡妇从未正眼看过他,更没有向他表达过什么。那天他买来二斤白糖和一包小枣去看二寡妇,哪知还未进门就被二寡妇家的狗撵了出来,幸亏他跑得快,要不准会被咬上一口,可惜那两包白糖和一包小枣,也被吓得跑丢了。 老婆找不成了,他更失落了。他也没有可以打发时光的事,别人打牌喝酒,他不想去,那些都是花钱的事,他也没钱。后来他琢磨了好些日子;觉得自已应该去赶礼拜。教堂是个不错的地方,每到星期天总会有很多人去那里唱赞美诗。他空荡荡的岁月里,原本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东西,因而自打他进了教堂,主一下子便走进他的心间。他觉得自已一生的坎坷荣辱似乎都在主的安排下注定,就像早年父母的离世,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的原因,这些肯定都是主的安排。 主既然安排好自已的一生,那就得认命。那天他在街上被西场队三上子的电瓶车撞了一下,三上子要带他去医院看,他怎么也不肯去,他认为这肯定也是主的安排,自已就应该被撞一下。你看三上子是西场队的,自已是北圩队的,两队相差好几里,更何况三上子骑电瓶车,自已步行,两者速度也不一样。怎么就那么巧,三上子的电瓶车刚在街头停下来,他就恰好路过,更巧的是三上子停在那里的电瓶车见他走过来又正好失灵了,糊里糊涂地就撞了他。难道这还不是主的安排吗? 还有一次他拿着三十块钱上街买东西,路过店门口时刮了场大风,他手里的钱没攥住,一下子就被风吹跑了。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丢钱的事得立即追过去。然而,他却不紧不慢地说,主让我丢的钱,我还追它干嘛!他似乎对啥事也不感兴趣了,唯一上心的就是唱赞美诗,他常藏在家里唱,抑扬顿挫地唱,那声音高亢悠扬传得很远,沿着他家门口的小路,宽展展的飘满整个村庄。 我看过他的手抄赞美诗,一个小学生笔记本,写着密密麻麻的赞美诗歌词,每段下面还写着用什么曲调唱。譬如,这首用“故乡的云”的调子唱,那首用“一条大河”的调子唱。 几年前余得了一场病,陡然间人就变得神经兮兮的,一下子像变了个人,整天絮絮叨叨的,见了谁都有说不完的话。他见人就说,感谢村民们对他的照顾,感谢街坊们给他的残羹剩饭,更感谢好心人给他送的旧衣服。他不恨任何人,觉得每个人都是他的救星。 他已不是当年的余了,他家原先的围墙大多已经倒塌。没了遮挡,寒风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地方,一个劲的往里灌。夜间,风透过墙上的裂缝发出呜呜的怪叫,有时候叫得厉害,前墙后墙院门一起叫,整个院子像一个垂危的老人在叹气。草房还有随时倒塌的危险,窗子的玻璃也没有了,一块也没有。唯一值钱的只有自家的门。在农村,懒惰人家大多都有这样一副木门,那是两扇常关上的门,就那么直板板地立着像一张哭丧的脸。余常透过窗子墙缝看着天上的星星,就那么遥遥的看着,孤远而萤亮。他觉得自已的房子也像星星一样漂浮着空中,游荡在整个村庄之上,让自已的心也没有着落。 我那时候常想,余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为何还不卖掉那只金镯子呢?那东西值钱,要是卖了肯定够他花一辈子。后来我才渐渐知道这种想法是可笑的,因为有个本地的贼不知用什么办法还真的偷走了余的金镯子,只是不巧却被派出所抓个正着。记得那只金镯子被懂行的人看过后,说不是金子做的,是铜的,不值几个钱! 金镯子是假的,对余的打击很大。他一下子就失落了,原本时好时坏的病变得更加厉害了,每天扛活一结束他就跑到街上闲逛,嘴里还一直不停的唠叨。街上的人见到他也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他就那么东一头西一棒地边走边唠,身后还跟着一群孩子向他扔石子,喊他懒汉余!懒汉余! 余住的那个村庄,是个死了的村庄,什么也没有,有钱的住户都搬到新下的宅基上盖了新房子,每年都有好几户搬走,就剩下余还留在这里。没了住户,那里也就变得荒芜了,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荒草和一些坍塌的土墙,土墙上倒是不长草,光秃秃的裸露着,像立在荒野中的坟丘。前几天,我回老家时还路过那里,发现余的房子也倒光了。问当地的人,余现在住在哪里?已没人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