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离开我们30年了。30年来,我们对祖母的思念,无时不在,从未停止。回想与祖母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恍如昨日,历历在目;如沐清风,沁人心田。祖母给予我们的深情抚爱,如阳光之温暖,大海之深沉,高山之淳厚,流水之绵长…… 祖母一生坎坷,命运多舛。她于1905年出生于上杭千家村,姓胡名喜娣,早年嫁到武平坊洋,后又嫁给左田王桂芳,即我的祖父,非常遗憾的是,今世我无法相遇祖父,还没等及我出生,祖父就因为1960年代初期的困难饥饿而撒手人寰离开人世了。母亲是祖母在坊洋时生的,随了周姓,取名永永,母亲那时很小,随祖母到了左田,做了祖父的养女,据母亲讲,祖父待她视为亲生闺女,如掌上明珠。祖父祖母只有三个女儿,即我的中堡桃秀大姑、左田招娣大姑以及我的母亲,并未生有男丁,这在宗法思想严重、观念制度根深蒂固的解放前是很不幸的,不但自身感觉卑微,矮人一截,人前难以抬头,还常常遭人白眼,受到欺侮,遭受无端痛苦。后来,父亲因为早年丧父,贫困潦倒,在家乡难以立足,携带母亲陈大老妹(我的另一个祖母)和弟弟胡万现(我的叔叔)背井离乡,转徙到了左田,得到善良淳朴的祖父祖母接济,于是父亲入赘王家,改名王振优,与母亲结为夫妻,独立支撑王家,祖母陈大老妹和叔叔胡万现也寄居王家。就这样淳朴善良、同病相怜的两家亲人,相互扶持,惺惺相惜,紧紧地抱团在一起了,组成了难以切割的命运共同体,共同用勤劳的双手创造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祖母宽厚淳朴,古热衷肠,乐善好施。家门前东侧有一座山,叫松树岭,乡村公路开通以前,前往中堡墟市的主要通道恰要经过此山,山路泥泞,弯曲陡峭,崎岖难行。祖母便与丈夫一起,千方百计、排除困难,组织人力物力,从山这一头到那一头,将又长又弯又陡的上坡下坡山路砌成了石砌路。过往行人每每谈论此事,都对祖父祖母的善举肃然起敬,心存感激。祖母与邻里乡亲的关系也极为密切,妯娌姐妹都亲切地称她为桂芳伯娓。当左邻右舍缺个盐少根葱,感了冒发着热,都会找到热心衷肠的桂芳伯娓帮助。 祖母爱干净整洁,极注意仪表。从我有记忆时起,祖母灰白的头发从来就梳得整齐规则,后脑上永远都盘着一个漂亮的圆形发髻,发髻上横插着一根银色的簪子。可以想象,年轻时的祖母肯定漂亮动人,虽然她的脸上爬满了久经风霜刻下的皱纹,但她的眼神还可可有神。在我的印象中,祖母每每在家门前的水圳石板上洗衣服时,总会稍稍探前身子,照着清水中自己的影子,抚摸整理头上的发丝发髻;或是当田园劳作回家后,也总会打盆清水洗脸,梳梳头发,理理发髻,不允许它有一丝的散乱。这份美丽从未中断,就在祖母卧病在床,甚至生命垂危时还保持着她整齐的发丝和漂亮的发髻。 我是在祖母的精心护翼下长大的。 当我会走路时,祖母就常带着我到家对门的崩冈坡栋上的茶园采摘茶叶。她默默耕耘,将茶园打理得春绿满园,生机盎然;同时也交给我一只小篮子,要我采满一篮子才能回家。我对着满枝绿色的茶树,采着青滴滴的茶叶,数着清香扑鼻的叶片,只觉甚是有趣,满心欢喜。可过了一会儿,就无精打采,顿觉疲倦。祖母见我有倦意,便同意我自由安排活动。于是,我见着了蚂蚁沿着既定路线不停地搬运货物,便寻找着粗大的蚁王,要看看它究竟是怎样组织蚂蚁们有秩序的活动;或是见了老鼠的路痕,便沿着去找它的洞窝,设想着如何引诱老鼠进入鼠箱逮住老鼠……时间象是过得飞快,正当我入神着迷的时候,祖母要带我回家了。 一次祖母缝补被子衣服,被子衣服针线摆满了爬篮。我在旁嬉闹,从矮凳上跳进爬篮,只觉柔软有趣,不幸脚掌被针刺中,半根针已经扎进脚掌肉里。我痛得哇哇大哭,祖母见状吓了一大掉,急忙将我抱起,拔出针来,然后坐在登子上,抬起我的小脚掌,在针口周围使劲地挤压,然后又俯下身子,用嘴吸着针口,吐出血水。这样挤压,吸取,一次又一次,进行了大半个时辰,不知不觉中我竟睡着了……祖母用她特有的经验处理了我的脚掌针刺伤口,我小小的心灵深处却烙下了祖母对我的浓浓的舐犊之爱。 我们家人一般的感冒发热,通常是不用看医生的,祖母就是我们的家庭“医生”。其实,祖母从未上过学,却有着不一般的医学经验。我有时咳嗽发热,这时,祖母就带着我到山冈草坡上挖茅根,还教我茅根肉剥下可吃,嚼着有丝丝甘甜。回到家,把茅根连同以前备好的甘蔗、黄豆、薄荷、夏枯草、鱼腥草、枇杷叶等倒进锅里,煮了大半锅,当茶水饮用,感冒发热也就自然渐渐退去。一次我肚子痛得厉害,祖母便忙着找来米缸里的竹升筒,把竹纸(草纸)点燃后装进升筒,火苗烈烈腾起。祖母用手摸摸升筒口沿,又摩摩我肚子,对着肚脐,把还在火苗窜动的升筒印在我的肚子上。我顿时觉得肚子一阵烫热抽动。过了一会,祖母取下升筒,我的肚子上留下了一个红红的印圈,肚痛却神奇地缓缓去了。 我十岁那年的一天,随父母参加生产队劳动,到牌楼背耘田挣工分,家中除了祖母,还留下年小的妹妹弟弟。可不到半个时辰工夫,就看到弟弟哭喊着向我们奔来,告诉我们祖母在厨房劳作时突然晕倒在地,呼唤不应,不省人事。当时妹妹大概七八岁,弟弟四五岁,见到祖母突然倒地,显然惊吓不小,但并未慌乱失措,妹妹赶紧叫弟弟到牌楼背给父母报信,自己立即到冈头给大姐报信。大家得知此事,奔跑回家,将祖母送到最近的医疗点——大队合作医疗站救治,丰田卫生院和合作医疗站的医生一同会诊医治,才得知祖母是患了脑血栓,所幸及时送医,救治及时,度过一劫。父母姐姐轮流着整日整夜守护在祖母身边,经过两三个月治疗,祖母基本恢复了健康。祖母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出院不多久,便又开始了她的劳作,每天从早到晚做饭洗衣,喂猪养鸡,打扫卫生……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从未停止,直至她离世的前夕。 祖母节俭持家的艺术本领着实很高,家中的谷粮不是很多,常常要用野菜杂粮来补充过日子。但祖母能将蕉芋、互子粉等口感极差的野菜杂粮,做成可口香甜的饭食,大家都喜欢。这些野菜杂粮没有荤菜肉食搭配,配油也极少,但经过祖母的加工烹煮,一钵钵热气腾腾的食品端到饭桌上,大家能吃得有滋有味,兴致极高,甚至有时大家还会为此津津乐道,讨论交流加工烹饪的经验呢。 后来,我上了中学,住宿在校,每周日带米菜到校,周六下午才放学,中途不能回家。祖母便在周日从缸里捞出一把腌菜,漂洗,细切,翻炒,然后结结实实装成一竹筒,或是一口杯,交我带上。整个流程下来费时费力,要忙大半天功夫。炒腌菜也很有讲究,要尽量把水份炒干,以便能保持长时间食用,但大都情况还未到周末竹筒里的腌菜就已霉变发白,天气热的时候,周三便开始发白了,只得用开水冲泡一下再食用。祖母对我特别疼爱,家里的猪油渣也常常给了我来改善伙食。那时家中清贫,肉食荤菜不常有,通常是半个月才能吃上一回猪肉,煮菜用油是切一块二两大小的猪肥肉。煮菜时,用肥肉在锅中转几圈,能看到锅底的油痕即可,然后将肥肉装回碗中,留着下次再用,一块肥肉要计划用一个星期左右,届时二两大小的肥肉也变成了一块口香糖大小的猪油渣了。周日的时候,祖母常常将家中最好的菜——猪油渣切成细小块,伴在我的腌菜中,腌菜的口感也变的可口油香了,猪油渣几乎成了我独自享受的专利。 八十年代,我出来工作了,薪水不高,最初是每月三十一元伍角,后来才涨升到三十陆元,薪水如此之低,竟不如一个普通农民的收入,农家出卖一头家猪,几乎可抵我大半年甚或一年的工资收入。那时父亲患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疾病,两个弟弟又还在上学,责任田也刚刚承包到户,农具化肥、油盐柴米,又为生产生活之必需。总之,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而家中经济却是囊中羞涩、捉襟见肘,往往困窘难堪。祖母年纪已大,血压常常升高,头部脑门往往疼痛不已。但她只要求我给买如万金油等一些最经济的常用药品,当疼痛难忍时,脑门涂涂万金油,痛苦才稍稍缓解些。祖母晚年饮食尤怕冷湿,逢家中买肉加餐,我们全家宁可少吃点,也会另切出一块留给老人单独烹煮食用。家人心灵相通,都尽可能照顾祖母,但家中光景惨淡,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常常免不了一番忧虑惆怅、黯然神伤。 1987年刚刚进入秋天,那是要开始收割的时候,我们的日子要随着收割,去收获可预见的丰收,随着丰收的到来,我们的日子将会渐渐的改善,迎来充满希望的曙光,可是祖母却在这个当儿离开了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与我们天人相隔,成了永久无法恢复的永别。在那生产力低下、经济短缺的时期,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用,半根地瓜要抵一餐食。祖母就是在这种贫苦辛酸的年代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我们是多么的无奈!多么的悲痛!我不禁要问苍天,你何其薄幸!为什么你对好人平安福祉的眷顾庇佑是那么的吝啬?丝毫不给其一点点的怜悯同情?却还要其一生遭受如此多的坎坷贫苦厄运?我还要问苍天,你又何其不公!为什么你不给我们丝毫的机会,以尽我们对善良慈祥的祖母尽份孝心敬意,那怕仅仅是孝敬回报其一丁点? 祖母平凡而又崇高,她是客家农妇千千万万中的普通一员,她勤劳智慧、节俭持家、淳朴善良、坚韧顽强的优秀品质深深地影响着我们的一生。她总是默默耕耘,苦苦支撑,从不索取,给予我们的太多太多,而我们回报给她的却是太少太少,而且几近没有。 祖母的离逝,留给了我们无尽的思念…… 我亲爱的祖母,我们永远怀念您!您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文/湖霁虹 2017年10月于金源花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