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娃不是老矿的职工,但丑娃在老矿却是有编制的人。丑娃是矿区人人皆知的名人,但了解他身世的人却不多。丑娃天生智障,自己连话都讲不利索,自然也说不明白自己的情况。有人说他姓“宋”,有人说姓“孙”,还有人说姓“凤”,谁也不能确定。丑娃是他的小名,至于他的大名,好像也没有人说得清。我想,老矿管人事的机关总是知道的。 我见到丑娃的时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刚上小学,我们举家迁居矿区。那时人们的生活依然比较紧张,胖人在矿区并不多见,但丑娃确是一个胖子。丑娃个子不高,腰圆腿粗,虽然穿一套大号的工作服,裤口和袖口都向上挽了好几圈,但浑身上下还是鼓鼓囊囊,像要挣破衣服冲出来一样。丑娃头大,脸圆,头发、眉毛都很黑很浓密,倒显得眼睛细小、五官集中,老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丑娃的脸如果洗得比较干净,你会看到他白皙的皮肤,饱满紧致,没有一丝皱纹,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但那时大人们都会肯定地说,丑娃已过中年,年龄该有四十多岁了。 丑娃其实是个苦命人,很早就没了父母,一直跟随在老矿工作的哥哥生活。哥哥有丑娃这个负担,就一直没有说到媳妇。据说丑娃三十多岁的一个冬天,丑娃的哥哥在井下一次生产事故中不幸工亡,不明就里的丑娃却依然笑嘻嘻地在矿区闲逛。有人就告诉他说:你哥哥去世了,以后再没有人管你生活了,你要给他烧纸,你是要哭的。丑娃这次好像听懂了,竟然不知在那里找来一沓旧报纸,跪在北风呼啸、漫天大雪的野地里,就把那些报纸点着了,但丑娃依然笑着看火光闪闪、纸灰飞扬,终于没有哭出来,这场景反倒把四周围观的老矿人全惹哭了。 从此,丑娃就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从此,丑娃也就成了一个在老矿有编制的人。 新的生活丑娃是怎样适应的,实在难以想象,但他显然很快就*惯了。肚子饿了,丑娃就去职工食堂的打饭窗口,逐一看过,想吃什么就用手指给买饭的师傅,他马上就舀给他,不要钱,尽饱吃。头发长了,就去理发室,自然有人接待。理发室那个脾气不大好的大个子女理发员,尽管嘴里骂骂咧咧的,但每次还是侧着脸,躲过丑娃鼻孔里冒出的热气,把他肮脏的头按在洗脸盆里仔细洗了,再给剪一个精致的板寸。板寸的长度她心里确有讲究,冬天就给丑娃把头发留长一点,担心冻了,夏天则留短一点,不要上火。那板寸其实与丑娃的脸型是极配的,丑娃看上去就显年轻,显富态,显精神。老矿的澡堂子一年四季24小时都有热水,老矿人知道,丑娃也知道,但他去的机会总是很少。丑娃的床单、被褥和衣服,都是老矿发的劳动保护用品,管劳保的人自会操心:秋冬是军用的棉裤棉袄,土黄色,大扣子;春夏是劳动布的工作服,深蓝色,束腰的。虽然都不怎么好看,但耐磨,耐穿,耐脏。连丑娃住的房子,也是他一人独居一间,小平房,屋外可用篱笆隔出小院,还能围一畦菜地,邻居也多是带家的干部。尽管三四个矿工才能住一间宿舍,这是老矿的制度,但对丑娃却是个例外。 丑娃就这样风平浪静地在老矿继续生活着。 丑娃高兴的时候也是一个肯下力气干活的人。家属院谁家要拉煤,要劈柴,要粉刷屋子,缺人手,有人就给丑娃比划着,说要给他牵线说一个长辫子、大眼睛的媳妇,丑娃就高兴得眉飞色舞,连他的小眼睛几乎都看不到了,乐颠颠地就去帮人家干活了。活干完后的几天,必是天天要去找人家,等在门口,双手在自己脸前不停比划大眼睛、长辫子,要他履约,要他给媳妇。几次三番,待到明白过来人家在捉弄他,就不再去了,但以后不管在那里遇见,都要高高竖起自己的小拇指,还有一口浓浓的唾沫,总是要用力吐在地上,虽然他依旧面露微笑。丑娃每天还要去的地方就是老矿的办公楼,他会背搭着双手,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探头看过,像一个微笑着视察的领导。遇到年轻漂亮的媳妇就多站一会,直到人家示意他离开。给他发衣服的那个办公室是他常呆的地方,一大早就去了,给他们打开水,抹桌子,打扫地板,不需要人安排,常常忙得满头大汗。而其他办公室他只是看看,并不会主动帮忙干活。 也有人会找丑娃开玩笑。有一天,老矿行政办公室主任出差了,丑娃就在他桌前坐了。看见他放在桌上的水晶墨镜,拿过来自己也戴了,还顺手取了旁边的报纸,仰了头窝在宽大的藤椅里,装模作样看起了报纸。恰好这时有外单位业务员来找办公室主任推销办公用品,有好事者就远远指着丑娃说,那位就是我们办公室丑主任,你找他吧。那人走近一看,戴了墨镜的丑娃,果然肥头大耳,面色白净,一看就有领导范儿,遂怯怯地问一声:丑主任好!同时还不忘双手递上一支上好的香烟,但丑娃那天竟然动也不动。那人又连问四五声,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来人望着丑娃黑洞洞的墨镜,不动声色的脸,猜测它后面的眼神定是温怒不快、深不可测的,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他,遂越想越害怕,最后竟落荒而去。别人见了,过来捣一把丑娃,才发现他刚才端着报纸早就睡着了。 丑娃还喜欢干的事就是捡拾废品。无论去家属区的垃圾仓,还是在生产区的材料场,看见一小段铁丝,一个印花的破搪瓷脸盆,一双彩色塑料凉鞋,都要拾回来,一一堆放在自己宿舍内。时间一长,不大的屋子就让这些东西占了一大半。他收藏这些废品并不出售,有兴致的时候,就在围绕邻居小院和菜地的篱笆上,绑扎这些东西。这里挂个脸盆,那里绑上红色的塑料片,邻居的一处处篱笆,就像博物馆的一个个展厅,挂满了他稀奇古怪、五颜六色的展品。邻居说,这是丑娃给自己布置的新院新房子,准备娶媳妇用的,你们谁也不要碰,就让他去弄吧。丑娃经常会站在这些展品前,面露微笑,独自欣赏,十分得意的样子。 也见过丑娃生气的时候。一次,老矿十多个子弟围了丑娃,想要脱了丑娃裤子摸他裆里的东西。下手的四个半大小子都是子弟学校体育队的队员,个子最高,身体最好,力气最大,但几番折腾,最终没能压住他,却被丑娃奋力挣脱,后来还找来一块砖头,高高举着要与他们拼命,但最后也只是比划了几下,终于没有砸下。 看似很不起眼的丑娃,其实更多时候也是老矿人的谈资。谁家小孩子哭闹不听话,大人就来一句:再哭丑娃来了!虽然丑娃从不打人,但他呆滞的笑容还是与其他成人不同,小娃娃是有深刻印象的,于是这一喊,往往就惊得他们一下住了声。不管谁遇到自己被别人看不起时,心中愤愤,想不通,一着急自然就说:难道我连丑娃都不如?此言一出,好像一剂补药下肚,自己一下就有了自信的资本。高兴的时候也谈丑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看看孤苦伶仃的丑娃,想想自己总是有家的。自我陶醉的蜜意就又浓了一层。心烦的时候还说丑娃: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操不完的心,理不清的麻,倒不如丑娃活得自在、舒心,唉!一声长叹,又把丑娃羡慕得要死。 丑娃的日子也不总是风平浪静,一帆风顺。1990年代后期,老矿煤炭资源枯竭,企业破产关井,人员下岗分流,职工家属都四处散了,去各地讨生活。天南地北的老矿人,偶尔一小撮一小撮聚在一起了,有人也会记起丑娃,互相打听他在老矿的情况,也担心他的生计问题,不知道大食堂关了他能去哪里吃饭?但时间一长,眼前生活的繁琐和重压,还是盖过了对丑娃的遥远牵挂,丑娃终于淡出了老矿人的视线,老矿人也慢慢*惯了没有丑娃的日子。 时间很快就跨越2000年,又过了好久好久,就在大家已经彻底忘记丑娃的时候,有人隐约传来丑娃死亡的消息,他说:是去年或者是前年,准确的时间没人能说得清,大抵是丑娃在出了老矿去外地的公路上,遭遇了车祸,头撞破了,当时流的血倒不多,人就去了。他看上去像是出远门的样子,手拿一根长棍,身背一个口袋,袋里的馒头撒了一地,那些馒头够他吃好多天的。那人还说:“丑娃如果不走出老矿,就不会遭遇这场车祸,如果没有这场飞来横祸,他肯定还能活很长很长时间。”旁边有人反驳:“老矿都没有了,其实他早就走出老矿了。”前面讲话的人讷讷半晌,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再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