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妈妈的爸爸。 一辈子不抽烟。 在我印象里,斜斜的朝阳下和夕阳的余辉中总是有一些人,一些老人,抽着旱烟袋,晒着太阳,暖暖的,也懒懒的,摆出颐养天年的姿势,享受着晚年应有的“待遇”。 而他,不是。 记忆中,他总是抗着锄头,去离家很远的山坡地,劳作,耕种。即使冬天地里没有庄稼,没农活可干的时候,他也经常去地里转转,拾掇拾掇凌乱的枯草,翻翻松松僵硬的土地••••••想起了《天空之城》对于大地的敬畏,《海贼王》里空岛上珍贵的巴斯,以及《摔跤吧,爸爸》电影中,摔跤手在摔跤之前的仪式:低头抹一下土地在眉心,以示对大地的热爱和敬畏。土地,是农民们的命根啊!他,似乎也在“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夕阳人生,却好像没什么理由停下来似的,是的,他不服老。 他,倔强的像个孩子,任性的孩子。有时候他倚老卖老,让你完全丧失说服他的信心,有时候他的很多想法和行为,又像孩子般幼稚,让你哭笑不得,进退两难,有时候你甚至没有办法理解,判别,或者原谅,即使我知道要站在他的角度去看待他的所作所为,即使是作为他女儿的妈妈,也依然无法感同身受。比如,下地干活,带的水和干粮必须喝完吃完,不能浪费。这当然是正确的,可是水喝不完,里面混进了尘土,或者地里无法避开的小生物,他依然不让你倒掉,如果你把这样的水倒在地里,就等着他一顿骂吧。 他是1933年出生的,从来没有所谓的美好童年,从小就经历着各种各样的危机:三年饥荒,十年文革,大炼钢,合作社,改革开放,经济危机••••••他经历了太多太多大的变故,在生产队挣工分的日子中挣扎了太长的时间。那时候分的粮食太少不够糊口,而手里又没有粮票,他的父亲只能用盐水充饥,最后浑身浮肿,生生饿死。他亲身经历了父亲的死亡,所以比谁都更能体会挨饿的滋味,不浪费一粒米,一滴水,当然,也强硬的要求身边的人,像他一样。 他慈祥,也强势,温和,也冷漠。他曾经是生产队里的会计,很聪明。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智商很高。他有一个小小的本子,里面是他自己出的题,合情合理,也稀奇古怪。那时候每当老姨去看他,他就拿出这个小本子,让她解题。老姨是他的侄女,也就是他弟弟的女儿,是这个大家族里唯一的大学生,是大连理工大学的高材生,算是家里智商最高的一个人了,可是却解不出他出的题目。后来,我也上学了,偶尔跟妈妈去他家,他也会把这个小本子拿给我,问我里边的题会不会做。我看来看去也是一头雾水,老姨解不出的题,我也是无能为力。每当这个时刻,他总是很骄傲,脸上挂着有些自负的笑:你们学都白上了吗?所以,他总是给人一种莫名的距离感。 我觉得他智商高,还得益于他喜欢下棋,象棋。 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姨一家,我们一家,老姨一家,总是齐刷刷的聚在一起。女人们去厨房忙活饭菜,姨夫,老爸会陪着他下棋。当然,对弈只是两个人,其余的人也只是负责观战。我虽然不懂象棋,但发现他们下之前也是琢磨很久,每一步棋都要思虑很长时间,所以下棋绝对是有益于智商开发的娱乐活动。 他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写字。无论钢笔,还是毛笔,他都信手拈来。大笔一挥,无论是字帖,还是春联,笔道入木三分,苍劲有力。记得那时候,家里过年从来不用特意买春联,都是他写的:普通的红纸,手在上面抹一下还会掉色,黑黑的正楷大字,溢满了墨香,和祝福。偶尔我们几个小女孩,臭美淘气,偷偷私下红纸的一角,放在嘴唇上,把嘴抹得很红,像吃过辣椒一样。还会把带着红线的开酒钥匙挂在耳朵上,叮叮当当,从锅底抠下几块儿黑炭往眉毛上擦,弄的自己跟蜡笔小新似的,从院里拔几棵指甲草,偷偷打开爸爸的油漆桶抹在指甲上,后来有了红红的指甲油,抹到嘴唇上弄不下来,急得大哭••••••现在想起那个情景,都能笑上半天,怎么那么小就知道这个?老电视剧里,女子的红唇,似乎都是靠红纸染出来的。所以红纸,大概是口红的前身吧?而我喜欢写字,是遗传自他吗? 试着去爱他,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慈祥的老人一样,去爱他,却发现,我和他之间,隔着一层无法解读的厚重。那是一层无法撕开的茧,里面有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不像阳光原本的温暖,不似春雨本来的透明,不是溪谷溪水的清澈,当然也不是我所能想象普通的对等。这样的一层厚厚的茧,让我一目了然的只是那张倔强的脸,那张偶尔会笑,偶尔会宠我一下的脸。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记忆有些模糊,有些不堪,而刻在心里的那些日子,是我仅有的骄傲。此时此刻,我好想问问你:在那个世界还好吗? 从未知道,那个眼神还能那么深邃,从没想过,一个意念会让你如此坚定。我不懂,也想象不到,那个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心里还有什么?你是不是太自私了?还是这些可爱的亲人们从来就不是你的挂碍?我不是在埋怨,也没有任何责怪,更不是质问你,我只是有一点儿想你了。我开始知道,从那个时候,不管月亮圆不圆,我们的饭桌上再也不“圆”了,因为从此以后,少了你…… 云,挥洒着她饱满的泪水,想冲刷干净这世间所有的尘埃,汗渍、血迹、哀怨和叹息,然而我们这些可怜卑微的存在体,还能做什么呢? 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暖融融的。泥泞包裹着路面,在阳光强烈的照射下,迅速蒸发,恢复成原本的干燥和平整,虽然最终留下了一些不情愿的印记,像定格了某个不堪的瞬间。然而,道路变了,干干的,心里甩掉了潮湿,甩掉了霉烂,那是,阳光的功劳。星星点点的光斑,撒在地上,像是在安慰某个受惊的灵魂,发出明亮的呢喃,照亮了心里最阴暗的角落,我拒绝不了,那般温暖。而你却拒绝了,你到底是怎么做到毅然决然的舍弃这个世间?我好想知道,又好怕知道,到底是多大的怨气和不满?让你迈出家门,走向生命的尽头?还是,你只是惧怕衰老带来的诸多无能为力?想到这里,我心里颤了一下,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是谁说过,有些烦恼丢掉了,就会拥有云淡风清的日子,是这样吗?为什么你不是? 又到秋天了,枫叶红了,火红火红的,是秋霜染白了两鬓的华发吗?还是寒露如此深重,终究超出了枝叶的承载力?坠落,渗入了未知的某个世界而再也无法回头。是谁说过落红不是无情物?零落成泥换来缕缕幽香?而你,去哪里了?是那些诗人骗了我吗?为什么你不见了,而我却无论如何寻不见你,也感受不到你?你走的那个夏季,没有风,没有雨,没有落红,也没有香气,只是一去不回,只留下,一群泪流满面,暗自神伤的背影和灵魂,站在墓地,独自面对失去和空白,在碑前,泣不成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