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矿俱乐部前的市场大棚下,黎万歪坐在石台上,正与矿上几个歇班的矿工打扑克。他的拐杖也和他一样,斜靠在石台边上。这个市场不大,一般早晨比较热闹,有卖包子、油条、稀饭等各种早餐的,还有邻村农民带了自己种的新鲜蔬菜来赶“早集”的,攘来熙往,热气腾腾。九点一过,人稀集散,市场只剩下孤零零的三家“商户”,一家卖凉皮的,一家卖麻辣烫的,还有一家就是黎万老婆摆的卖瓜子、麻子、花生等零食的小摊,市场就显得格外空旷冷清。黎万的老婆坐在石台下的小板凳上,一边嗑着麻子,一边打着瞌睡,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身边几个打牌人聊天。她嘴皮上挂满了嘴里退出的麻子壳,如果光嗑麻子不说话,它们也不会掉下来,远远望去,就像嘴上得了黄水疮的样子。她面前有石台遮挡,你一点也看不出她是个跛脚的女人。 黎万说那次爬上塔吊吊臂的时候,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土地收走了,钱又要不来,村里人要生活啊。 黎万小时候其实是个流浪儿,四处漂泊,沿街乞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也不清楚自己的父母是谁,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老矿旁边的村里人可怜他,就留他在村里的饲养院帮忙看牲口,村里人这家给点洋芋萝卜,那家匀点搅团呱呱(锅巴),好歹能混到饭吃。村里唯一上过几天学的马会计,选“黎民万岁”之意给他取名“黎万”,意思让他记住乡亲们的情意。后来他才落户留在了村里。 黎万说的爬塔吊的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老矿要盖调度楼,占了村里的地,赔偿款按协议给了县上。那年春天县上突然遭遇冰雹,政府也是个捉襟见肘的穷财政,一着急就给挪用了,钱就没有交到村里人手上。村里人找矿上,矿上说钱给过了;找县上,县上说现在没有钱,等有钱了再说。来来去去,拉拉扯扯,眼看着新调度楼主体快封顶了,村里人还没有拿到钱,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黎万那年刚二十多岁,还没有成家,整天在村里开个小四轮拖拉机,忙忙地给地里拉粪呢。他听说这件事后,心里就放不下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是报恩心切,就自作主张,乘中午老矿调度楼工地午休时间,悄悄爬上了施工现场摇摇晃晃的塔吊吊臂,引得矿区周边居民一齐涌到工地观看,县上、镇上、矿上的领导都来了,比现在许多大城市年终上演的农民工跳楼讨要工资的场面还要大。县上、矿上都怕出人命,双方一商量,只能由矿上再出一次钱,先把问题给解决了,以后县上再给矿上在其它方面补偿。黎万是在塔吊上看到有人背来一包钱交给村主任,村主任细细数过向他点头肯定后,才沉着脸慢慢爬下来的。“塔吊事件”后,老矿周围人都知道村里有这么个不要命的主,矿区人见了都怯他三分,对面遇到都想绕远了走,但黎万在村里的威信却一下树起来了。来年村上换届选举村主任,黎万就顺理成章地高票当选了。 黎万没读过书,但脑子不笨。他知道光靠村里的薄田解决不了村民富起来的问题,按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古训,黎万起先组织村民上山割荆条,回村手工编制煤矿支护用的荆笆,既不要资金投入,编制技术也很简单,一个下午就能学会。荆笆编成后,他亲自到矿上推销。矿上也害怕与周边村民打交道,更害怕与黎万打交道,担心再摊上盖一幢调度楼却要付双份钱的事,宁愿与外地客商合作,也不接黎万的活。黎万就天天去矿上泡领导,既做承诺,又打保票,软硬兼施,一个月下来,熬得矿领导不胜其烦,实在没有好办法了,就专门召开了一个购买邻村荆笆的专题会议,才决定冒险与村里建立合作关系。黎万回村后给大家说,卖荆笆可不像讨要卖地拖欠的钱,不能只做一锤子的买卖,必须质量好,价钱低,按时供货,不能耽搁矿上的事。黎万安排专人收购,从验收到估价,从保管到交货,丝毫不敢马虎,一年下来,矿上也认可了他们的荆笆,村里各家各户都赚到了一笔油盐酱醋钱,皆大欢喜。这年过年前,很有眼光的马会计,连哄带骗硬把自己的跛脚大闺女嫁给了黎万。流浪汉黎万终于在村里安了家,立了户。 后来几年,黎万在村主任的位置上干得也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村里除过承揽了老矿荆笆供应任务,又相继办起了木料场、沙场、石料场、砖瓦厂,接手了老矿支护坑木、沙石料、砌碹石料、砖瓦的供应业务,眼看村里白天见不到一个闲人,村里人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好。黎万就成了镇上的红人,经常与镇长一起,坐着小车去县上、市里开会,领奖状,着实风光。 黎万的两个娃娃能满地跑的时候,不知谁向省上写了匿名信,说黎万贪污村里自留资金,中饱私囊。省上批给市里,让认真调查。市里对这个爆发户式的村子也很关注,就专门成立市县两级工作组,入村调查。也怪黎万没有管理工作经验,平时不注意保留支付凭证,有时请人吃饭,有时送人礼品,都没有证明人,自己一个人说了算,也没有留下发票,白纸条子入账,全成了糊涂事。现在让人追问,连自己都说不清楚。黎万指天发誓,没有多拿村里一分钱。但调查组只认证据,追住黎万不放,一件事一件事地查问。十几天下来,黎万人瘦了一圈。熬不过去的黎万,晚上喝了酒,在原来饲养院改建成的村文化广场上,摇摇晃晃,鬼哭狼嚎,一帮人劝都劝不回去。黎万反复叨叨说,他这几年为村里的事情,连命都能搭上,可村里人不但不相信他,还从骨子里瞧不起他。他娶得的跛脚老婆也是老丈人马会计塞给他,他啥都看清了。从今天开始,他欠老少爷们的就算两清了。他心死了,不当这个主任了。第二天,黎万就到镇上交了辞职申请,连调查组叫他他都不去了,还说,我就是一个农民么,你还能把我关起来?镇上比较了解情况,免不了上上下下报告,后来总算把这事给摆平了。可黎万铁了心不干村主任了。 不当村主任的黎万,无官一身轻,可抓钱的手却没有停下。到上世纪末期黎万四十多岁的时候,河滩里已经摆下了他的七条挖沙船,雇了三十多个工人,日夜生产。源源不断筛选的沙石,不但供应老矿,还有许多运往外地,黎万的身价就慢慢涨起来了。有了钱的黎万,自然出手阔绰大方,出门前呼后拥,啥事都能干,啥事也敢干,日子就过得莺歌燕舞,春光无限。据说镇上刚开发的像别墅一样的独栋小康屋,因为价位高,卖的人少,可黎万居然相继买了六栋,都是黎万买给与自己相熟的女人的。几年下来,有些动作快一点的女人,已经把黎万的娃娃生下来放床上了。镇上有人就私下里给那一圈小康屋起了一个名字,叫“黎春院”,黎万那些年也就很少回村子里的家了。有人当年在酒桌上问过黎万:“我一个老婆都管不好,经常淘气惹事,搞得我筋疲力尽。你有六七个女人,咋管得过来呀,她们也能听你的话?”黎万把一大杯酒倒入口中,红着眼说:“人不就是爱钱吗?你给她们钱了,她们还能闹个屁!”挨黎万身子坐的女人牛翠翠马上站起来,端着酒杯说:“我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来,满上,咱俩儿喝一个一生一世交杯酒!” 黎万的好日子是在一次车祸后,戛然而止的。那次车祸,把黎万开的大型越野车摔得稀烂,黎万不知过了多久才醒了过来,身子不能动,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应,黎万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个山沟里了。最后,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放羊人,才找人把他送到了医院,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他的右腿被车架卡的时间太长,终于没有保住。 黎万架着拐杖出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接他。他早听说镇上那几个女人看他废了,一起卖了小康屋,卷了钱走了。老婆那里他也不好意思去,只能打车去了砂石场。他住院这半年时间,砂石场也变化很大。生产没有人张罗操心,卖出去的沙石收不回账,工人工资不能按时发放,不几天功夫,那些采砂船上能卸下来的零件都被人当废铁卖了,设备也就开不动了,一帮工人还经常来找他要工资。黎万那些天就窝在砂石场的一间破铁皮房里,连一口饭都吃不到嘴里,死的心都有了。 村里人实在看不下去,就有人去找马会计。马会计长叹一口气,就给在外地上大学的外孙子打了电话,黎万的儿子过了几天才回来。马会计出主意,黎万的儿子跑腿,一周下来就把黎万的砂石场和设备都给盘出去了,有了钱也就把工人的工资结清了。接黎万回村的时候,黎万说啥也不回去。黎万老婆其实知道黎万的心思,但前后一折腾,黎万现在已没有钱再在外面购房置家了。马会计就求人在老矿给租了一间房,黎万和老婆就搬到了矿上。可一家人也得生活呀,不太出门的黎万老婆,只得准备了这个卖零食的挑子,拉了黎万一同出来卖,算是勉强混口饭吃。老矿与邻村紧挨着,步行不过200米,黎万老婆好几次动员黎万回村里的家中转一转,但黎万总以腿脚不方便为由,就再也没有回过村子。时间一长,就没人再提这事了,黎万也好像与那个村子没有了一点关系,倒真像个老矿的工人了。 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温暖和煦,连一点风也没有,晒得人慵懒而舒坦。市场边有人过来说,牛翠翠又在县上找了一个干部,今天在县城四川大饭店举行婚礼呢,你不去看看?黎万听了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把手中一把好牌摔在石台上,喊一声:“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