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家台村,罗子的名字妇孺皆知,原因罗子是一个剃头匠,四十五岁以下村民的胎头基本都是他剃的。罗子比我父亲要小六七岁,年届60的样子。罗子本姓李,至于为什么取名罗子,父辈人说,在缺衣少食的五十年代,农村取名都首选牛、马、猪、狗等贱名字,寓意牲畜命大好养。罗子是老大,出生时家里正缺少劳动力,故给他取名“骡子”,希望他长大成为驾辕拉套的好帮手。农村人文化少,从大集体记工分年代开始,记分员就把“骡子”给通假成“罗子”了。 罗子的剃头手艺来自祖传,他十三四岁就开始跟着其父学艺。打我记事起,罗子就开始挑着工具挑子干着剃头行当。这挑子一头是烧洗头水的火炉,一头是板凳式的工具箱。走街串巷,田间地头,只要村民有理发需要,他就得随地摆下阵势开始作业。在记工分年代,不用参加重体劳动的剃头职业还是令人眼羡的,既挣了高工分又偷了懒,也就明白了这个职业为什么具有世袭的特色。分田到户后,剃头匠的职业也开始渐入市场化,早先实行包头制,一个家庭一年3元钱,平常理发不掏钱,年关时罗子挑着挑子逐家上门剃“过年头”,毕了各家才会把当年的3元钱付上,遇上困难户,3元钱也会赊欠到下一个年关。好在是剃头这个行当几无什么本钱,一把手推子、一把刮脸刀、一个木梳子、一块磨刀石就是最大的家当,柴火炉子的燃料就地取材。要不罗子即便是一年十一个月不见薪酬,最后一个月还有人欠账,他照样能把这个“剃头事业”给坚持了下来。 剃头匠这个行业在农村似乎就没有过什么黄金期,一直是发不了财的微利行当。我记得在八十年代中期,小镇上开始出现“发屋”、“发廊”时,罗子也与时俱进,采购了一把比较时尚的理发椅栽在理发屋的泥地上,这个理发椅也就是可以放倒挂脸的那种普通铸铁椅子,当时是个新鲜玩意儿,应该是罗子一生在行剃头行业上的最大投资。也就是那阵子,我觉得罗子确实是挣了一些辛苦钱,那时剃一个头约5角钱(不论男女,不论发型都是5角),不管什么时候去罗子的理发屋,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坐等的顾客,我约摸着罗子每天的业务收入应该在20元左右,这在当时要比工薪阶层要强得多。罗子的生意好,除了村民淳朴和信任外,关键是罗子的手艺的确顶呱呱,童叟不欺,洗头、理发、吹剪、刮脸、掏耳、按颈,一个环节都不省略,好多顾客都是躺在理发椅上享受着罗子刮脸、掏耳、按颈过程中呼呼大睡过去,直到罗子一系列手艺结束后来一个响亮的击掌,才从梦中醒来。 罗子依靠着忠厚勤奋和过硬的手艺,在村民都在对住房进行土墙换砖墙的过程中也紧随大流,盖起了三间大砖瓦房。这期间罗子家里添了大蛋和二蛋两个儿子,一家人丰衣足食,其乐融融。 九十年代中期,沿海打工潮开始肆掠内地,家乡好多刚出中学校门的学生都浩浩荡荡的去沿海淘金去了,中年人也经不住诱惑,陆续往外走。农村人渐少,理发生意暗淡,有人诱导罗子,说南方工业区剃一个头最少收费5元,凭罗子的手艺一定能挣大钱,但是罗子依然在家乡坚守在他三米见方的小理发屋,我问罗子原因,罗子说两个儿子还在读书,他走了家就散了。也就是那年冬天,我应征入伍了,走时的板寸依然是罗子给剃的,正常收费是1元。 本世纪之初那几年,我每年都会探亲回家,期间也没有遇见过罗子,有一次路过罗子家门时,见罗子的三间大瓦房换成了两层小楼,门口搭建的理发小屋虽没有变化,但是门口却挂着铁锁。回家问父母,他们说罗子不理发已好几年了,现在农村人少,理发不挣钱,他去外省的建筑工地上干活去了,罗子靠卖苦力挣钱也盖起了楼房! 又几年,我再回老家,与父母唠嗑,他们说罗子家走背运,大蛋儿子虽然神志正常,但是家境窘迫,30好几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二蛋儿子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犯病时时常对亲人大打出手,外出流浪过好多次,被救助站护送返家多次。罗子也体弱多病,不幸患上了肾衰竭,须每周血液透析两次才能维持生命。罗子一家人成了村里的困难户。 去年十月,我回老家办酒宴,街坊邻居都来贺喜,罗子一家也来了。母亲说:“罗子很讲义气,他娶儿媳妇时候我们去给她凑了一下热闹,今天他还专门来回礼,哎,穷人都过硬!”我在席间见了一年轻的呆傻女子,罗子说这是他的大儿媳妇。后听乡邻门讲,我们这个近1千人的村子30岁以上的光棍汉竟然有58个,如今丧夫的小寡妇都成了香饽饽。像罗子这样的家庭,儿子能娶上一个傻妞已经不错了,至少能延续香火啊。就在这个月,我回单位上班不久,微信圈里突传,老家镇上一家养猪场发生了一起恶性命案,凶手因感情纠葛杀死了猪场老板一家三人,而做为工人的罗子二蛋儿子却意外的被害。惊闻这个消息后,我觉得苍天瞎眼,罗子这样的家庭怎能扛得住这样的打击。 前不久,我再回老家。路过罗子家门口,见罗子的理发屋又开了门。多年没有找他理过发的我。不由自主的走进了他的发屋,除了想回味一下他的刮脸、掏耳、按颈的手艺之外,更多是想和罗子拉拉家常。进屋猛然发现,30多年前的那把铁椅子还在使用,屋子没有任何装修,显得寒酸了许多。这时的罗子因为疾病折磨,一条腿已经有些血栓症状,一跛一跛的。罗子虽然经受了生活上的一系列的不幸,但是言谈中并不见他有任何悲观厌世的情绪。罗子说:“大儿媳妇已经走了,离婚手续也办了,不是嫌弃她呆傻,而是她不会生育,加之这个家庭屡遭不幸,多一个闲人也养不起,我们也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幸福,娘家人就主动把她接走了;二蛋儿子被害后,民事赔偿迟迟未到位;我每周须两次到县医院血液透析,好在是现在有了新农合医疗保障,一家人被纳入了低保家庭,每月这个家庭需要一千余元的医疗费。要是在以前,我的坟头早长草了。”末了,罗子又说:“现在每天开门剃几个头,挣几个上县医院的路费,我得活着,我还得拼命干,我得挣钱为大蛋儿子再找一个媳妇,总得为我续个香火吧!” 我一直默默的听着罗子的叙说,心情随之波动,先是同情,继而是敬佩。我很想帮罗子一把,可一时又不知从何帮起。帮他几百元钱吧,又想起了母亲那句话:“穷人都过硬”,硬给钱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劝说几句吧,他比我想象的还要乐观。正思忖着,忽的听见罗子那熟悉又响亮的击掌声,这是理发结束的信号。 我问:“多少钱啊?” 罗子说:“5元。” 我有些吃惊:“怎么这么便宜啊,城市里面早就20元了!” 罗子说:“年轻人都喜欢到城里美发了,来我这儿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只有他们来光顾我这个老土剃头匠了,不能涨价了。” 我忽然灵机一动,说:“罗子叔,我想包头,我先付你100元,不用找,这一年我随时来找你剃头!” “你这个娃娃,还记得包头这个词”罗子接过我付的100元钱,似乎读懂了我的意思,但又没有推却,喃喃的说:“好吧,包头!以后要多回家乡来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