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未成年时父母就死了,他是个没人疼的人。原本他还有个哥哥,可那个哥哥为了生活整日在外奔波,早就对他失去了耐心,任他在外游荡。那些年,哑巴是东一头西一趟,全凭自已摸索滚打,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过来的。 哑巴和我弟弟是好朋友,他们常一起出去打鸟摸鱼。我初中毕业那会儿,农村的年轻人都兴起出门打工的热潮,没有多少人愿意留在家里。哑巴也想去,只是苦于没有机会。那天村里来了一个画家,说是来写生的。其实,在我看来他多半是逃难的,因为我从未看到过如此落魄之人。他穿着一件像麻袋一样的风衣,留着长头发,就住在村头水电站的机房里。据画家自已说,他是省画院的肄业生,这趟子来橹镇主要是看中了这里的风光。记得他的话语间还多次提到自已的画挺值钱,若是有人买下来收藏将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弟弟常去和这个画家聊天,他是个热心人,见画家好长时间也没卖出几幅画,经济拮据,饥一顿饱一顿的,甚觉可怜,遂多次让他来我们家吃饭。赶巧那天哑巴也在我们家,画家见到后说,这孩子有灵气,他正缺一书童,看是否能带他出去。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哑巴的哥哥也闻讯赶来,双方几句话便谈妥了,画家为表诚意还特地留下几幅画作为报酬。 第二天上午,我在水稻田栽秧,天阴阴的,刮着风,似乎要下雨。我看到哑巴戴着斗笠,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我母亲喊了他一声,他好像没听到,还是径直往前走。母亲说他或许是去自已父母的坟茔上告个别吧。我也没在意,只顾低头栽自已的秧。直到下午回家时,天上忽然下了雨,风变得急了,我远远看见哑巴还坐在坟头,斗笠被吹得歪在一边,正用手抹着眼泪。 哑巴出去当日我还在田里,想是哑巴高兴,他走的时候连招呼也没和我们打。我还是在吃晚饭时听弟弟郁郁地说,哑巴走了。其实,哑巴这样的人走与不走对村庄一点关系也没有,离开多长时间也不会有人在意,只有我们家的人有时还会提起他,尤其是弟弟,他常坐在屋内边流泪边叹气说,哑巴走了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就这么念叨着,一直念到年底,再念到第二年的开春。后来,他念得泄了气,渐渐地也就不念叨了,好像将这件事忘了。 第二年的秋天,那个画家又回来了,他告诉我们说,哑巴失踪了。因为啥,他也说不清,只说是在火车站上个厕所出来便没人了。这可是件大事,弟弟当然和他吵了起来,哑巴的哥哥也闻讯赶来,抓住画家不放,让他交人。画家被逼得没办法,又支支吾吾地说,哑巴可能是被人骗去传销了,这并不是坏事,也许他将来还能发笔大财。哑巴的哥哥也不懂传销是啥,四下里打听,后来有人跟他们说,传销是个新名词,和迷路差不多! 我那时也不太懂,但我迷过路,多年前在哈尔滨就迷过,闲逛了四五天,像个乞丐一样。那是因为我下火车时把朋友给的地址弄丢了,一下子就迷失了方向。后来我边打工边打听那个朋友的地址,最终我还是磕磕绊绊地找到了那个地方。想来,我是个正常的人,可以通过语言文字交流,而哑巴却不行,他也不识字,更没有出门的经验。我很难想象哑巴的处境,对他失踪后的生活也特别担忧,我清楚一个迷路人心里的焦虑与不安。 那个画家倒是无所谓,虽是经过哑巴哥哥的一顿暴揍,可事后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旧画他的画。只是他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精神,倒像是换了个人,见了谁也不肯多说话。有时候他画得倦了,无聊了,也会凑到妇女小媳妇中间去闲扯,他却不敢见村里的大男人,害怕他们再提到哑巴的事。 画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村里与他一般大的人早都有了孙子,他对于自已没娶上媳妇却有着一个极其含糊的解释。他说自已在外地画画时倒是谈过一个女朋友,只是后来他们合不来就分了手,是啥原因合不来呢?他倒没说,总之就是合不来吧!他每次说完还总会低下头,然后长长地叹上一口气。乡里人多半不相信,只是他整天挂在嘴边,时间长了,人们也就不反驳了,反而认为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们年轻人对画家的故事却没多大兴趣,只是看到他总会联想到哑巴,心里多少都会产生一些厌恶感。村里人聊天时,也常替哑巴惋惜,说要不是被画家带迷了路,现在没准都子孙满堂了。议论归议论,可谁会抓住画家较真呢!乡村人都图个安稳,虽说贫穷点,能平平安安过上一辈子也就满足了。就像这个画家一样,发生这么大的事,他每天还在捣鼓着他的画,也不往别的地方去,依旧还是住在水电站的机房里。 那年开春,画家生病了,说是得了癌症。他在橹集医院住了个把月也不见好,他家人找到这里要带他回去,他也不肯,一直就赖在那个机房不出来。他家人没办法也只能随他去。当年的腊月,画家在熬过一场暴风雪后便郁郁地离世了。他临死前一直念叨着哑巴,说自已亏欠他一辈子。我那时候已离开橹集去了县城,听说画家去世的消息后我还特意赶回去看了看。 记得出殡的当日,橹集街来了个妇女,她带着一个孩子到处打听哑巴家,说她是画家的老婆。她找到哑巴的哥哥连连作揖道歉,还说了许多愧疚的话。她说画家的脑袋原本有问题,一阵发起病就像个痴子。哑巴失踪那天他正在犯病,事后他也找了好长时间就是没有音讯。这不,画家在临终前还通知了他的女友,让她也到橹集来等哑巴,若是哪天遇见哑巴回来一定要代表他认个错。 现在想来,这个画家做事虽说稀奇古怪没有准头,可这件事做得却很正确,也很感人。他之所以多少年不离开橹集原因竟然是在等哑巴。即便他后来知道自已等不了了,也还特地嘱托自已的女友再来等,真是难为他了。然而哑巴失踪的事终究已经过去,即便画家和他的女友再后悔也于事无补。现在的哑巴到底在哪?是好是坏,谁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