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有很多鸟,她们就住在人住的村庄里。 鸟怎可能喜欢人住的村庄里呢?你可能认为,人,把鸟吓跑了,鸟就少;没人住的村庄,才会飞鸟成群。但事实却正好相反,一个朝气蓬勃的村庄,鸟儿就会成群结队,而一个衰败的村庄,鸟儿往往才稀稀落落。鸟是不是有着恋人的*性?这一奇特的现象,还真没人说清楚。 乡村有多少种鸟?除了几种在村庄田野经常露面的鸟,大多鸟,就算在乡村住了一辈子也弄不清楚,更叫不上名字,但人们也懒得观察了解。人对很多鸟的理解,大多停留在某一种独有的鸟声上,仅是一个色彩符号。 而鸟对人却保持着十二分的关注。鸟总是站在枝头、房顶,观察着人的一举一动。如果一个人突然出现,就会有鸟的惊叫声,接着叫声四起,树枝乱动,随时准备飞跑。她们好似对村庄每一个人都有较深的理解,她们知道谁好捉鸟、打鸟、掏鸟窝,这个人一出门,就会有鸟用叫声警告其它鸟;知道谁对鸟不感兴趣,她们就在离这个人很近的地方从容活动。她们好似了解人的心思,如果一个人没有伤害她们的意思,即使走到她们落的树枝前,她们也不会惊慌;而一个人一旦想对鸟不利,即使离得很远,鸟也会惊叫而去。 有的鸟还喜欢跟踪人。最常见的是??,这是一种比麻雀还小的鸟,她们常常站在一块石头上,一边看人,一边抖动尾巴,人走,她们就撵住人飞,落在离人近的另一块石头上,继续看着人,抖着尾巴。人是不喜欢被窥视的,哪怕是一双绿豆小眼,也绝对不喜欢。于是,人便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还没有砸出,那只鸟便冲上天空,飞远了。 大多时候,人与鸟总能和谐相处。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吃饭,伯劳则在树上叼一只蚂蚱喂自己的孩子。 尽管人与鸟在一个村庄里,头顶一片蓝天,但却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但有一种鸟,好似已经突破了人与鸟的界线,差不多就成了半个家禽,那就是麻雀。 村庄有很多种鸟,而麻雀最多。房前屋后,花丛菜地,鸡圈牛屋,凡是人经常去的地方都有麻雀的影子。她们不太好听的“噍噍”声,弥漫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麻雀是一种杂食性鸟类,她们经常偷吃盆里的鸡食,猪水槽里的猪食,牛槽里的草料,也许是见得多了,人们已经*以为常,懒得去管。如果人出去时忘了关门,她们会留一两只站岗放哨,其它一下子飞进屋里,落到桌子、灶台上,寻找东西吃,有的钻进粮缸,边吃边挠,有的扒开馍篓,钻进里面,把馍叨得小秃头一样。一听见人的脚步声,外边放哨的麻雀就发出警告,屋里的麻雀,轰的一声,箭一样从门窗里射出,留下一片惊恐的叫声。不过也有大意的时候,她们竟忘了留下放哨的,或者放哨的经不住美食的诱惑,也钻进了屋里。正吃得起劲,一条高大的黑影子却堵着了门口,突然的遭遇,麻雀惊恐万状,慌不择路,四处飞撞,有的触墙或玻璃,弄一地羽毛与血。更可怕的是她们可能会遇到一位老手,把门一关,就成了她们的噩梦。 但更多时候,人们对麻雀的偷偷摸摸,并不在意。人们在乎的是,她们在尚没有成熟的麦田、稻田、小谷子田里糟蹋,在晒粮食席上扑腾。她们往往一群就有几百甚至上千只,像一片褐色的流云,突然落进某一块田里,在一片哗哗啦啦的响声中,一片稻子不久就成了空穗子,地里落满密密麻麻的半青不熟的青黄谷粒,而她们一旦落进晒麦席上,麦子就会四处抛洒,麦子上到处都是黄白色粪便。她们对田地与晒场的偷袭,要比进屋的手段高明得多。她们常常躲在一处茂密的树丛中,一声不叫,几百只小眼睛偷偷窥视着人们,人们一旦离开,轰的一声就落了下来。人来了,又轰的一声飞起。她们常常与人打游击,人进,鸟退,这块地有人,就换另一块。 这让农民大伤脑筋,土枪、鞭炮,鸟网,但都收效很小。有时田地里会扎很多稻草人,但要不了几天,麻雀就会把稻草人作为歇脚的地方,作为观察敌情的?望台。 在农村,人一般对鸟都比较友善,唯独对麻雀一肚子怨气,施展无数的手段,有的麻雀在枪声中跌落,有的在诱捕的箩筐中丧命。她们成了治疗百日咳的验方,成了壮阳的清汤补品,成了灰火中焦香的美食。但最灭绝的是掏窝。麻雀喜欢在土墙的墙窟窿儿与房檐的缝隙中安家,每到春夏繁殖季节,在夜晚麻雀归窝时,就会有孩子搬着梯子捂老母,掏鸟蛋,把一身红肉的黄嘴叉小鸟扔得满地都是。 很多鸟会记仇,小孩一旦扒了“吃杯茶”鸟窝,一出门吃杯茶就会从天空飞冲而下,用翅膀拍击小孩的脑袋,让胆小的小孩不敢出门。要是有谁在树上掏了“喳喳头”窝,再从那棵树旁经过,喳喳头就会不停“喳喳”,叫声急促?人,让人害怕。为躲避攻击,冒犯鸟的人出门常常戴一顶帽子,让鸟认不出来,但一说话,结果鸟又听出了声音,鸟从高天又开始俯冲了。有的鸟,窝被扒后,就会在悲伤的鸣叫几天,从此一去不返。但麻雀好似并不记仇,只要没有被捉,就会仍然掺乎在村民的生活中,偷偷摸摸地生活着。她们好似对村庄有一种生命意识里的依赖,也许在她们的鸟生里,感觉自己就是一位会飞的农民,村庄就是宿命中的家园。 野外有无数的草籽与小虫,有着无数的大树与石缝,以她们的本领,麻雀在野外完全可以衣食无忧,在宁静中安家。但她们却选择了村庄。村庄里的很多鸟,很可能把村庄当成了一片奇怪的原野,那是她们打尖、窥视、满足好奇心的地方,但她们并不留恋,想飞走就飞走。但不知为什么,麻雀却选择了坚守村庄,与人为伴,以村为家,也许在谁也不知道的历史中,她们与人有着某种久远的关系,或者有着一颗与人相近的灵魂。 麻雀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那时我还很小,母亲让我坐在晒席旁边看谷子,没坐多久,麻雀就飞来了。她们落在晒席不远的地方,跳跳蹦蹦,嘀嘀咕咕,再跳到席边,叼席外洒落的谷子,再跳到席边叼几下,看看我,再慌忙退出席子。麻雀见我像没事人一样,便一哄而上,跳进谷子中,疯狂啄食起来。我在母亲的数落中,第一次知道了粮食的重要,知道麻雀是一种坏鸟。 从那以后,我对麻雀从来没有手软过。随着一天天长大,我捉鸟手艺也不断提高,尤其是弹弓手头在村里小有名气。 在与麻雀的战斗中,总让我奇怪,其它鸟根本就经不起折腾,几次全村孩子们的大规模杀伤,就会让一种鸟在村里绝迹,但村庄里的麻雀却只会减少,却终年不断。而麻雀们在一次次严重的伤害中,不再开会一样在村前的树上一叫半晌,偶尔叫上几声,就会有几只麻雀向远处飞去。她们变得更加偷偷摸摸,常常躲在隐蔽的地方,盯着人的活动,然后突然一声尖叫,几只麻雀猛然飞去。 麻雀也是认人的,自从我对麻雀进行一次次伤害,路边、院墙或者地埂上,总会有一两只麻雀躲在草丛中、枝缝中小心地偷瞅着我。我被麻雀跟踪了。 后来,村里人一天天减少,剩下的中老年人再也不会去捉麻雀了,何况粮食已经不值钱了,不在乎麻雀吃点。按理,麻雀又要成群了,甚至我担心,村庄成了麻雀的世界,可能连庄稼也种不成了。但我每次回去,麻雀却稀稀拉拉。全村人终于离开了多少辈子的村庄,活人走了,但坟地仍在,老去的人又一个个回来了,老家成了最终的归宿。然而,我每次回到村庄,却总见不到麻雀的影子。有一次,我见到了一对麻雀,她们在倒坍的土墙上放肆地亲昵着,好似我并不存在。 人走了,是不是麻雀也走了?如果这样,麻雀并非是在留恋那些陈旧的房子,而是对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尽管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内在联系,因为在人的不待见中,麻雀却始终与村庄相伴。麻雀就是村庄的标志。 有一次,在村庄前的小河边的灌木丛中,我终于见到了一大群麻雀,她们鸣叫着、扑腾着。我想这该是村庄里的麻雀了。但随着一声吓人的“轰隆”,她们飞向了天空,飞向了无人的山野,在苍茫中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