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声中,伊红上了远嫁的婚车,回头定定看了一眼送亲的人群,她多么希望在拥攘的人群里看到他的身影,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唯独没有自己切盼的那个人,紧闭双眼,她将涌动的泪硬生生咽下去,那一刻起,她痛下决心,将他埋藏心底,如同心底潮涌般的泪水,隐没在只有自己可能碰触的地方,永远永远…… 总算把女儿顺利的嫁出去了。善良的罗妈妈笑逐颜开,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地。再去看平日里对儿女严厉,甚至父子之情一度剑拔弩张的伊红的父亲,隐没在人群里,眼巴巴盯着婚车里的女儿,两行泪像断线的珠子吧嗒吧嗒顺着脸颊滚落。 他知道,这是女儿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可不争气的眼泪怎么也憋不住。望着女儿的身影从后车窗缓缓前行,逐渐模糊在视线之外,这个刚毅且固执的父亲不忍心再多看一眼,猛然转身离开了人群。 人声鼎沸中,车子渐行渐远,婚车经过的远远的山头上,一个人影犹如雕塑一般伫立着,他已经孤守了好久好久。此刻,目送心爱的人儿远去,他颓废地一屁股跌坐在荒草凄凄的地上,抱着自己的头,十指紧攥发根,像头哀怨地雄狮,声嘶力竭的悲鸣,形同一声闷雷,激荡在狭长的山谷,被两岸陡峭的山崖一次次撞击粉碎,追随迎新的车队,没成一路尘埃! 伊红是乡邻公认的漂亮女孩,像一朵百合绽放在大山深处,黄鹂鸟般的歌声,一直萦绕在这个幽静偏僻的山村古道上…… 吴天宇爱上伊红,是很早以前。 那时候,他们一群伙伴总爱在一起玩耍,在伊红的心里,吴天宇是这帮伙伴里跟她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两家住的很近,昔日亲朋张罗天宇去相亲,几个小伙伴手忙脚乱一通忙活,临行前,伊红看着自己精心打扮直至满意地吴天宇,还不忘郑重其事的预祝他能获得芳心,喜结千年缘! 可是,吴天宇每次带回来的消息均出乎大家祈愿之外--没有相中。对方不是嫌他住的地方偏远,经济条件差,就是嫌他家道不好,有的甚至还挑理他有个哑巴妈妈,总之,都以失败而告终。 每当此时,小天宇两岁的伊红总能像“知心大姐”一样宽慰天宇:凭你的长相和人品,怎么可能讨不到一个媳妇?那些自命不凡的女孩肯定是配不上你。 尽管天宇明白伊红是在安慰他,但是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天宇沮丧的心情会一扫而光,瞬间感觉心里暖暖甜甜的。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天使一般的女孩闯进吴天宇的心里,他喜欢她特有的气质,迷恋她说话的神情,这种气息越来越浓,也只有跟她在一起,他才那么的坦然、自信。 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床上,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总是久久浮现眼前,挥之不去。 这,不就是爱情的感觉吗? 然而,聪明的天宇岂能不知:要赢得伊红这么好的姑娘,悬殊的家庭背景是横在两人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可是他收不住自己的心,想她的痴念无处不在。如若哪天没有见到她,无论晴天,雨天,他都会偷偷溜出来,在南坡小山丘上静静的待上好一阵子,眼睛一刻不离的眺望着伊红在自家院里进进出出的倩影。 理智克制相思,吴天宇以残酷的方式将这份爱恋深深地藏在心里,一藏就是数年光阴。 这一年,当地学校要招一位代教老师,因为有目共睹的人品和才学,村上百分之九十的人把选票都投给了这个富有责任心的青年,一夜之间,吴天宇从一位农民变成了一名小学人民教师,这个称谓对于当时的农村,不仅仅是身份的改变,也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对世代贫寒低微的吴家,无疑是件天大的喜事。 命运的转折,驱散了家庭变故一直笼罩在天宇心头的阴霾。 早年,先是犯罪服刑的哥哥在劳役中身故,没两年父亲撒手人寰,只剩下天宇和自己的哑巴妈妈相依为命,孤儿寡母,缺衣少食的艰辛生活可想而知。 也是那时,高中尚未毕业的天宇便结束了读书生涯,一个聪明、有志向的男孩,从此肩负起家庭的重担,和祖辈们一样,开始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早出晚归的劳作,希冀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和矢志的毅力,让妈妈过上好日子,改变他们贫穷的面貌。 几年时间,天宇开垦荒地,大面积种植,尽管山区广种薄收,多一份耕耘就能多一份收获。每逢秋收时节,凭借年轻的体魄,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儿,他没日没夜忙碌在自己的田地里。农闲之际,但凡有任何务工的活儿,他也要从百忙中挤出一点时间,赚取一份额外的收入。 皇天不负有心人,天宇用牙缝里扣出来的钱,买下了村上去县城定居一户人家的闲置房屋,总算从破败不堪的窑洞搬进了新居,他的第一个目标实现了。爱整洁的妈妈把新家打理的干干净净,看着母亲脸上绽放的笑颜,他的心里别提有多开心! 闲暇,天宇还喜欢书法,邻里间的红白喜事和春联都有他的墨迹,慢慢地,他从一群不谙世事的伙伴中脱颖而出,成了大家比较注目的人物。 给伊红写的第一封信,他揣在裤兜里犹豫了许久:自己的鲁莽会不会让伊红反感?甚至失去她?一旦自己的唐突打破目前的友好,那么,他们之间维系多年的友情将不复存在,甚至连朋友也没的做,更谈不上相依相伴,终生厮守了。 惶惶数日,天宇还是没能抑制得住自己对爱情的渴求,信笺是托自己班里一名忠实可靠的小学生送给伊红的。 读到书信的一刹那,伊红还是被字里行间虽非浓浓爱意,却超出友情界限的文字震撼了!难道这是情书?伊红不知所措,茫然了。 这个比同龄姑娘晚熟的大傻妞内心还是一片纯净的蓝天,从来没有喜欢过谁,也没有觉察到他人对她的特殊爱戴,平时吴天宇待她的亲近,在她这里只是犹如兄妹间的关爱而已,她从来没有想过天宇会喜欢她,爱着她! 这封信激活了伊红还处于懵懂状态的感情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她发觉男女间除了情谊,还有一层美妙得让人怦然心动的东西! 她不晓得如何回复他?同样不想失去这个平素无话不谈、知己知彼的好伙伴,踌躇良久,伊红也在暗自思量:在不令对方受伤的同时,她也需要时间给自己找一个明确的答案。 女人的心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女人的爱是冰激凌,有温则融。第一封信委婉回绝天宇后,她心里没有了以往的平静,她开始躲避吴天宇,她害怕看到他,甚至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令她莫名的紧张,他们再也不能回到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从前。 时间的指针在不停的旋转,她的心也在刻意封锁中惴惴不安,伊红不知道自己那么强烈想躲开继而又想见吴天宇是源于什么? 在又一次不期而遇时,咫尺间,他们默视着对方,翻腾在心底的文字,就像渔夫网中的鱼儿,拼死挣扎,也无法从紧密的网眼里钻出一星半点来! 伊红随即低下头去,羞涩的轻咬着自己的唇角! 天宇满眼的激情稍纵即逝,理智总在不失时机的提醒着他:你们不合适!不合适…… 静静的街角,静到彼此能够听到对方的心跳,伊红胸口像揣着一头小鹿,肆意冲撞着。 吴天宇静默的外表隐藏着烦躁和慌乱。 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不知是天宇揽伊红入怀,还是伊红牵手天宇,他们的第一次羞涩的相吻,就在这寂静的街角,慌乱的心跳中诞生了! 他们相爱了。 天空因为爱情分外清澈,泉水因为爱情叮咚不已,百鸟在爱情里欢唱,就连路旁的草儿也偷偷探出头来,窥视着爱情里最甜美的拥吻…… 赢得伊红的爱情,天宇视她如珍宝,小心翼翼呵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 伊红那火热的爱,给天宇无尽的温暖,陪护天宇走出埋藏在心底的阴霾,战胜了他那颗自卑柔弱的心灵。 他们以古老而传统的方式爱恋着,田间地头,花前月下,有牵手,有拥吻,却始终默契的守护着最珍贵的那一部分,向往着那个只属于他们的庄严神圣的时刻! 婚车里的伊红耳边回响着家人潮水般的反对声。外地公职叔父略带讽刺的口吻:“吴家今日即使做了将军,也是奴隶的血统,更何况他现在还不是将军,翻看他们的历史,祖上落荒至此,从旧社会土匪到新社会农民,再到区区一个民办教师,依然摆脱不了贫穷的根源,家里还有抢劫蹲过大牢的糟事?如此不堪的家庭,怎可以与我们联姻”?舅舅埋怨伊红的父母亲:“由着姑娘的性子了,要是我的女儿,还不打断她的腿,纵使养个残废也不会嫁给吴姓这等人家”!更让伊红痛心的是父亲严厉地斥责:“想进吴家门,除非我死”! 族谱记载,罗氏祖辈,历朝历代均为官宦旺族。旧时,罗老太爷为当地屈指可数的文人秀才。到了民国,长子从军是小小军官,次子(即伊红爷爷)凭借自己的智慧,成为了省城与当地往来贸易唯一的商贾。也因此,这个颇有名望的爷爷在后来土改期间被迫害致死。时过境迁,经过历史的洗礼和蜕变,这个家族却依然传承着儒雅的生活*俗。 所有的话咒语般怦击着伊红柔弱的心房,看着更加消瘦的伊红,母亲心疼自己的女儿,泪眼婆娑地对她讲:“你俩私奔吧!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选择”。 可偏偏他们都放不下尊严,做不到有辱门风的事儿,如果那样他们会厌恶自己,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更何况他们需要婚姻里亲人的祝福,天宇还想把自己心爱的人风风光光迎娶进家门,用事实和时间来证明她对伊红的真爱! 一对心照不宣深爱的恋人,苦苦抗争三年,始终无法冲破世俗以及家人的理念。平素的笑容背后饱含着委屈和无奈,终未能感动父母及亲人,予以他们祝福! “新娘”伊红苦笑着,她抛弃了自己恪守的爱情,将要做别人的新娘,命运之神跟她开了一个如此荒诞的玩笑。 遵循族风??女孩出嫁时必须要“开脸”,用线绞去女子脸上的汗毛开脸洁面,修整眉毛及鬓角,表示褪去闺女时期的青涩与不成熟。 时至今日,这样的传统*俗,在伊红家族仍然延续着。嫡亲大姑特意备了红色丝线,为伊红修饰妆容,红丝线有“女儿红”之意,象征喜庆吉祥!身着嫁衣的伊红在大姑精细娴熟的洁面中流下苦涩的泪来。 她将不再是大山里笑着奔跑的那个女孩,无论开怀还是忧伤都将一去不复返,二十多年的光阴岁月,连同她的青春她的爱情一起丢在时光记忆里…… 大姑误以为是开脸修面弄疼了自己的侄女,关切的询问要不要继续?伊红微闭双眼,任满腹泪水肆意涌流。大姑左右为难,妈妈在一旁叹息并示意继续,然后默默走开了。 无人知晓这桩婚姻在伊红的心里意味着什么? 红盖头掩饰着待嫁人早已红肿的双眼,临行前透过红色丝巾留下深情的回眸也只为伊人--心心念念的天宇在哪里?此时,若她的天宇出现,她会不会不顾一切的跟他逃离?背弃孝顺女这一美名,跟随自己的爱情远走他乡?再不为莫须有的传言而畏惧? 早前,二人的恋情公开之后,天宇妈妈在他人的教唆下铁定伊红是个“病人”,娶进家门,就是娶个“药罐子”回来,因此以死相逼,使孝顺的天宇百口莫辨。伊红父亲本来就嫌天宇家境贫寒,瘦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怎么忍心?吴家人又如此诋毁自己的女儿,自小是体弱的女儿还未过门遭人嫌弃,此等屈辱,刚烈的父亲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在父母、亲人那里,伊红可以嫁给任何人,唯独吴天宇不可。无论天宇如何优秀,他家族根深蒂固的历史如头顶挥之不去的沉沉阴云,笼罩着他的整个形象。 伊红心如死灰,除了天宇,嫁什么样的人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不背负叛逆和不孝的罪名,也为了让父亲、母亲安心,不让他们没有结果的爱情延误天宇的终身大事,伊红痛下心来抛开了这段苦心经营了数年的爱情,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跟一个陌生的男子订了婚。 世俗的分歧,她不能理解,也无力逆袭。订婚后,她发现除了天宇,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男人让她为之倾心、动容。多少次,她试图解除那桩无法维系的亲事,告诉父母,那不是她喜欢的人,也并非她想要的生活。她可以不嫁吴天宇,甚至终身不嫁,即便遁入空门也不要这桩令她恐惧的婚姻。踌躇良久,终未敞开心扉,她不忍触及父母的痛楚,使整个家庭陷入无端的纷争,更不愿看到天宇因她独善其身,孤老终生。 背负自己的至爱,选择一条暗无天日的道路,这似乎是她摆脱不了的命数。 缓缓前行的婚车上,伊红再也隐忍不住,泪如泉涌! 夜已深,天宇木然的躺在山头,幸福的画面一帧帧影片一样在脑海反复展现,耳旁心间,伊红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山谷。还有那街巷、田间每一次心有灵犀的相遇,都会令他心旷神怡…… 迎亲的队伍早已消失在远方,他的伊红走了,再也不属于她,抽空的心,咬破的唇一滴血也浸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