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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
 
 
修改时间:[2017/07/16 15:07]    阅读次数:[394]    发表者:[起缘]
 

  三舅去世多年,虽然在形式上送过他一程,但在内心里,总觉得欠了他点什么。时光的针脚飞舞之处,喃喃着跟这位老人扯不断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母亲在谈到三舅时,最后总忿忿地添上一句,他就是个傻子。

  三舅傻吗?我幼小的脑筋转来转去,不能理解大人的话。我看到来过村里的傻子。“大裤腿”王彪,大家都这么叫,一年四季穿阔腿裤子在小孩子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他不打人,吃着百家饭,看谁都笑得一脸花开。他才是傻子。还有谁家有红白事情都会去拜访的王三业,他的确也傻。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塑料花送给办喜事的人家,不给他钱就赖在院子里不肯走。可三舅跟他们不一样。三舅有家,有舅妈疼爱,有四儿一女围绕膝前膝后。三舅每日穿得干干净净,见人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这样的三舅怎么能说他傻呢?

  三舅住的地方也好。屋后守着一片果树林。开花时节,蜂飞蝶舞,三舅的草房子掩映其中,简直就是村子里的桃花源。我最盼望的是秋天。每棵树上都挂满了红通通的苹果,在十月的太阳底下招人眼目。我去三舅家的次数明显多了。穿过三舅家的后门,就到了果园边。有些苹果已经探头过了三舅家的矮墙。我的眼神充满了贪婪,涌到嘴角的唾沫咽了再咽。这时三舅会一把拽过我走进草屋,摸出一块糖塞进我手里。我有些恼怒地剥了糖纸,将糖块扔进嘴里,咔吧咔吧咬碎。心里想,三舅可真是傻,外甥女在苹果园里看了半天,他竟然不懂得我的心意。

  母亲说,靠近果园的住户有十多家。谁家屋后的果树到了秋天都会丢掉一大半果子,唯独你三舅家屋后的果树,苹果一个也不见少。就像承包果园的人雇了你三舅看守的一样。

  四舅从吉林来看望母亲,提到果园,竟有些激动。我第一次听大人说起关于果园的历史。原来这片有上百棵果树的大园子是外祖父家的。当年,外祖父兄弟三人种植了这片果园,一瓢水一担粪地饲养着。三舅和四舅自然都参与过劳动,这里有他们亲手种植的树,亲自剪过的枝。他们的青春是跟这些树一起成长的。后来赶上运动,这么一大片林子让外祖父一家吃尽了苦头。林子被没收了不说,外祖父兄弟又屡次挨批斗。

  这片果树林早已跟三舅沾不上任何一点关系了,可是三舅不允许我们去摘他家房后的苹果。他坚守着我们不能理解的底线,任外甥女埋怨去。但也有破例的时候。通常是在十月下旬,三舅会乐颠颠地来我家,说,去捡苹果吧。我跟姐姐雀跃地“飞”到果树林里,环顾左右,哪里有苹果的影子。勉勉强强地在树下的草稞里扒拉半天,寻到一枚掉落的果子,只够打打牙祭而已。

  三舅住在果园里,我们却吃不到苹果,这是少年时代的我最大的憾事。它一度影响着我对三舅的感情。喊一声舅舅,心里却并不热络。以至于母亲打发我喊三舅来我家吃饭,我把信捎到,就会蹦蹦跳跳走在三舅前头,刻意保持着与他的距离。走到河边的小桥上,听到三舅在身后紧张地喊,慢点,小六,别掉水里。我心里想,哼,掉水里也不干你事。

  母亲跟我们不一样。嘴上埋怨三舅,感情上又极力偏袒着三舅。每逢过年,在家里排行最小的我都要担当起串亲戚的重任。当然,这是一项可以得到压岁钱的美差,我求之不得。但母亲事前总再三叮嘱,去了你三舅家,不能要他们的钱,记得啊。怎么不能要?我小声嘀咕。你三舅家那些哥哥一个个都到了花钱娶媳妇的年龄,你三舅家没有钱。母亲很严肃地解释。

  我心里不乐意,但母命难违。去了三舅家,该走的程序走过了,临走时舅妈把我堵在屋里,三舅则插上了房门,他们硬要把五块钱塞进我兜里。仿佛我不要那张钱,他们就会恼了,不再认我这个外甥女。

  三舅把我送出果园,我掏出那张被撕来扯去的钱,看了又看。一时间不能理解的是,别人家给我的是两元钱,三舅却给了我五元钱。他家那么穷,有四个哥哥都等着花钱。没敢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只偷偷地压在心底,一搁很多年。

  我结婚的时候去三舅家拜年,已经年过半百的三舅和舅妈热情地招待我吃饭不说,舅妈又塞给我一张五十元的票子。这次我死活没要。我知道三舅跟儿子已经分开独过,日子捉襟见肘,怎么能再要三舅的钱。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跟母亲说起去三舅家拜年的事情,母亲动情地说,我们一家人都亏欠你三舅的。挨饿那几年,你三舅家四五张嘴等着吃饭,上顿不接下顿的,却还不忘接济咱们家。你舅妈端着一瓢米趁着天黑送来,连口水都没喝,就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回去了。挨饿的时候没有我,但是母亲屡次提起那段记忆,让我觉得在那不堪回首的年月里,三舅和舅妈就是拯救我们一家人生命的星星灯火。

  其实三舅一生命运多桀,总是跟幸福无缘。人到中年时,三舅家的二哥被疾病夺去了生命,三舅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疼痛。五十几岁时,三舅妈又突然之间离他而去,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给三舅听。三舅家的大姐把老父亲接了去,热汤热水地悉心伺候着。本以为日子会从此平静下来,三舅会在女儿的关照下生活到老。谁知天降厄运,大姐突发心脏病,撒手人寰。

  三舅像是坐上了一艘前途黯淡的帆船,他的生命似乎随时都会搁浅。三舅还能动弹的时候,住回到了大哥家。大哥夫妇为着生计奔波,疏于照顾父亲。天好的时候,三舅坐在院门前,依着墙坝晒太阳。母亲不放心这个哥哥,去看望他。问他过得怎么样,三舅说挺好的。母亲说,吃得也好吗?三舅说吃饱就行,没啥挑剔。母亲还是不放心,跟进了屋里看。灶间冷锅冷灶,摸一把三舅睡的炕,凉得不敢触摸。母亲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她从来都没有那么威严地对谁发过火,但是她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大哥。她拼力守护着已无力照顾自己的哥哥,就像当年她的哥哥用一瓢珍贵的米照顾着饥肠辘辘的她一样。痛在他的心里,也在她的心里,兄妹两相知。

  母亲命令我们,都去看看你三舅,不管多忙。我们去看三舅的时候,他的境况更不如从前了。蜷缩在被窝里的他被心脏病蚕食着身体,瘦弱的他如一盏油灯,即将耗尽最后的光芒。听老人们说,天上有一颗星星滑落,地上就有一个孩子降生。而属于三舅的那颗星星会带给哪个孩子好运呢?

  三舅一生并无多少可圈可点之处。他只是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抚养孩子们长大,一一帮他们取上了媳妇;他只是身为母亲的兄长,在艰难的岁月里做了哥哥该做的那么一点点小事,让我们一家顺顺当当地走出困境;他也只是*惯性地疼爱孩子,宁可自己拮据点,也要多给孩子点压岁钱,讨得孩子高兴。即便是在生命最脆弱的光景里,他也只是维护了一个长辈的尊严而已——生活有多凄苦,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不说。

  这一切我都能理解。三舅所能想到,所能做到的都再平淡不过。唯一不能理解的是三舅当年守着那么大的果园,却不肯动一个苹果,更不允许我们来摘,他究竟想了些什么呢?在三舅去世很久,母亲还是不能自已地痛哭了一场。她抽抽噎噎地自言自语着,我的彪哥哥呀。

  这“彪”比“傻”更让人心痛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