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那口井是什么时候打出来的。但从我记事起,它就有了。它很气派。 道西胜利家的井打在院外。砖砌的井沿,圆的井口上装了一个辘轳。打水时要先把水桶吊下去,再不停地摇动辘轳,水桶才慢慢从深黑的井中缓缓探出头来。我是从来不敢去胜利家的井沿口站一站的。因为很害怕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会连人带桶都落进井里。 我们家的井打在院里。说它气派就在于它已经是一口封闭的井了。一条长长的钢管从井底直伸到井外,露出地面半米处,井管加粗,模样胖瘦都很像蹦爆米花的筒子。筒外加了一条似秤杆似的铁杆,连接到筒内。人只要压住铁杆,井水就会从筒子外伸的一个出口汩汩地冒出来。 我们都管这口井叫洋井。就跟叫洋火一样叫得自然,顺嘴。虽然我也曾疑惑过为什么这“井”前非要加一个“洋”字,而胜利家的井就叫“井”。猜测来猜测去,还是觉得跟我们家的井修得气派有很大关系。你看看胜利家的井,周围无遮无拦。井外一侧几步远就是通往他家院子的过道,另一侧几步远就是街道。井上又没有什么木头盖或者水泥盖,街道上的灰尘打了几个旋直接就飘到了井里。胜利家的人每天就喝着落满灰尘的水呢。我们家的井是在院子的一角专门辟出了一块地方,铺了水泥井沿,四周垒一圈矮墙,只留一个小小的出口。规规矩矩的。井就是井。 这口井不但我们家用,四叔、五叔、奶奶家都用。算一算,一口井养活了17口人。这还不算,要是六叔一家回来常住,远在外省的大伯、三叔回来住个一年半载,这口井养活的人就更多了。 我是挑不动一担水的,大姐二姐都能。房后有菜园,早春天旱,菜苗等着出土。母亲忙活一家人吃饭,忙活去缫丝厂纺线,吩咐姐姐把菜地浇一遍。姐姐们都听话,母亲安排的活没有不干的。大姐挑起水桶颤颤悠悠去了井沿,一会儿功夫,就担着满满两桶水径直走向后院。她的步子走得极快,两只乌黑的大辫子一左一右地晃悠着,表情很轻松。我看得眼热,等姐姐挑第二担水的时候,我要过来,我说我挑。我像姐姐那样站在水桶中间,蹲下身子,让扁担压在肩膀靠里的位置。一个发力,突然起身。谁知水桶纹丝不动。我不服气,又试了几次,两只水桶还是像被万年胶粘在了井沿上一样。大姐笑着接过扁担,说,你呀,等肩膀什么时候被压出来才能挑动水。大姐挑着一担水颤颤悠悠地走远了。大姐的肩膀莫非是被很多担水压出来的吗?我琢磨着大姐的话,实在想不明白。 挑水挑不动,我可以跟五姐一起抬水。一根扁担担着一桶水,我和五姐一人一端。从井沿到家里的水缸,总有十几米远。我和五姐一路上歇两次,水还会晃出一些,一路上留下一些水渍。最怕的事是母亲让我和五姐往水缸里担水。我们家的水缸是大肚子瓦缸,吃起水来吓死人。我和五姐要一连担七桶水,才能勉强把它喂饱。 担水时也有快乐的事。我们家房后有一池子葱地,浇过了水的小葱卯足了劲向上长,油绿绿,鲜嫩嫩,个个都有尺八长。我和五姐扔了扁担,蹲在葱地里,挑个子高挑的小葱,轻轻一拔,葱离了地。用手随便撸一下葱叶,不管有灰没灰,就送进嘴里。吧嗒吧嗒地,这边吃,眼光还不忘瞄准下一个。吃得多了,辣得直呵气,赶紧舀一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解了辣气,继续吃。 因为有洋井,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从没有被水为难过。吃的水,浇菜洗衣的水,喂猪,喂鸡鸭鹅狗的水,都取自这口井。尤其是奶奶,更是因为这口洋井如鱼得水。 我们家门前紧挨着大坝,除了冬天,另外三个季节里总有源源不断的水流。守着这条活水源,涮涮洗洗都不成问题了。奶奶因为是小脚女人,她去大坝很不方便。她所有的浣洗都靠着这口井完成。四叔在井外一米远的地方修了一个水槽,用水泥抹得齐齐整整。奶奶每日压了井水倒到水槽里,浆洗被单、棉袄,洗一些抹布,拖布。浆洗好的被单晾到屋檐下的衣绳上,被阳光一暴晒,那些老棉布的旧被单竟也能透出娇滴滴的水灵来。 不洗衣物时,奶奶就清理家什。她洗净了抹布,抹红漆的柜,抹柜上插鸡毛掸的花瓶,抹那台伴随着她多年的老式座钟。抹这些的时候,个子矮小的她通常要跪在半人高的长凳子上,手臂才能够得着那些家什。然后她抹柜前的长凳子,抹厨房间的锅碗瓢盆。这是奶奶每天必做的功课。她与洋井好像有心照不宣的约定,洋井给她提供源源不断的清水,奶奶就用这源源不断的水清除掉一切家什上的灰尘,多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它们美好的质地。 凡是来奶奶家小坐的人,没有不夸耀奶奶勤劳的。奶奶家的所有物什都泛着晶亮可鉴的光,在陈旧中透着新和暖,那是经她的手长久擦拭的结果。一度我怀疑那口洋井是奶奶的洋井,它是为奶奶而打出来的,是因为奶奶而使得井水永远那么清冽甘甜。 过年时,家里人贴对联,贴福字,总不忘往洋井上也贴一道福条,粘一枚福字和彩。福条的字很醒目:富水长流。有时候也写:财如泉涌。一张粉色的彩纸映衬着黑字,在阳光下舞动着,看起来总是那么赏心悦目。 过了几年后,五叔买来一个水泵放到井底下,一根长长的塑料管子伸到地面。他要浇地时,就把管子再接一段几米长的胶皮管,闸门一推,电通了,一会儿功夫井底的水就神奇地冒了出来,汩汩地流到了菜地里。再也不用往来反复地担水,一身大汗淋漓。后来四叔也用这个管子浇水,父亲也用这个管子浇水。生活好似从农耕时代一下子跨越进了机械化时代,省却了劳动力,和大量挑水的麻烦。而对门胜利家的辘轳还是那个辘轳。他们家还是一担一担地靠辘轳提水,吃用,浇地。他们家的井还是日复一日地接受着街面上的灰尘,人吃着这样的井水,身体也都是健健康康的。偶有头疼脑热,却也无大碍。 谁都没想到,给了我们那么多方便的洋井,给了奶奶那么多喜悦与快乐的洋井,最终却成了要了奶奶性命的帮凶。那一年冬天,很冷,井沿上结了一层薄冰。闲不住的奶奶又去井边打水。她本是小脚,走路颤颤巍巍的。她刚踩上井沿,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井台上。四叔把奶奶抱回了家里。奶奶清醒过来时,只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嘴角嗫嚅着,急于表达着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十天以后她去世,只字片语都没有留下。 奶奶与井的渊源从此断了。她爱这口井吗?她恨这口井吗?谁也无从知道。只知道奶奶是用这井水洗濯着衣物上的尘垢,擦拭着日子里的尘埃。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父亲觉得我们自己家该有一口井了。原先的这口井并不是我们家的,也不是四叔五叔家的,也不是奶奶家的,它是十几口人共有的一口井,是属于曲氏家族的一口井。它见证了十几年间一个大家族的团结和睦,爱恨纠葛。它还在,还是一口有着平坦井沿和矮墙的水井,虽然经过雨水的冲刷,矮墙的砖面已生出些许斑驳的青苔。但与胜利家的水井比,它依然不失作为一口洋井的气派与威严。尽管如此,父亲还是觉得,我们自己家该有一口水井了。 父亲终于郑重地为我们自己家打了一口水井。五叔也在自己家院子里打了一口水井。这两口井跟胜利家的水井差不多,只是没有辘轳,井沿上加了坚固的水泥盖。一座水泵安放在井底,水管直接通到了屋里的水缸上沿。只要有电,推上了闸,井水就会被哗哗地抽出来。几分钟后大肚水缸就注满了清水。四叔也把洋井的装置撤了,加了盖子,通了管子,跟我家的,五叔家的水井一模一样了。 至此,洋井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再没人吃力地打水、压水,一担担地挑来挑去。而我的肩膀终是没能像大姐说的那样,被压出来,而胸有成竹地挑起一担水。胜利家的井呢,也因为生活条件好了起来,填了有辘轳的水井,重新在院子里打了一口井,加了盖子和水泵。 与“洋”有光的那个时代已经越走越远了,而记忆中的那些人和事却如当年干冽的井水,会一直甜到几代人的心里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