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晚上,温凉安宁。开着阳台的窗,没有丝毫的寒凉,空气里倒是飘溢着一阵幽幽的怡人的清香。想必是小区前面北山上的花儿都在绽放,这花香便随风潜入了窗户。小卧室里灯光依旧,只是你的咳嗽声渐渐稀疏了下来,屋子里就安静了。我轻轻走过去才发现你鞋子未脱就侧身睡着了,手里的杂志翻落在地下,你浑然不知。替你脱掉鞋子,换上毛毯,站在身边想帮你换一种姿势舒服地入睡,可刚一抬胳膊,你就皱起了眉头,想必是伤口处又在疼痛。于是我缓缓放下,掖上毯子,关了灯。窗外,夜幕完全漫了上来,灯光在不同的窗户里渐次亮起,温暖就在一窗窗灯影里弥散开来。 年后,因为你手术和住院的事情,我心里一直在惴惴不安。原本想着春天来了兴许会好一些,可是,这个春天始终姗姗不前。直到接你出院回家的那一天,天气格外晴好,途中忽然发现车窗外的柳树一溜烟儿都冒芽了,浅黄的枝条婀娜摇曳着,两边山上的桃花一树一树的盛开,惹得我左右顾盼,觉得天地顿时开阔了许多。 你的归来,让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心。那一刻,风儿一时间就柔暖了,花儿在一日之间就绽放了。春天,说来就来了。 回家后,不像在医院里那么逼仄和聒噪,你的疼痛有所缓解,心情也明显好了很多,不再对母亲埋怨或斥责,和我说话也是慢悠悠的,带着商量的口吻。这让我着实很不适应。下班回家后,我匆匆跑去超市拎回一大袋蔬菜,钻进厨房变着花样给你做,想法设法给你补充能量,这样可以让你很快恢复起来。煲汤时不下心烫了手指,刚好被你看见了,你急急走过来打开龙头让我赶紧冲洗,眼里尽是关切。然后一边嗔怪着我的不下心,一边低头在药盒子里着急翻找大概烫伤膏之类的东西。那时,我就站在你的身后,忽然觉得并不那么痛了。手擀了细细的鸡蛋面条,洒上一些青菜,你居然一下子吃了半碗多,还说你很长时间没有吃过家里的面条了,就是好吃。趁着你和孩子说话的时候,我有意瞧了过去,看见你那原本不怒自威的脸上竟是安详的,眼里也有几丝柔和。后来,即使孩子们在屋子里来回打闹,而你的伤口又在疼痛,你也不去训斥他们,起身去阳台上坐坐,翻看一阵我书架上五花八门的书籍。等我闲下来,你会转进我的卧室,问我窗台上那些花草的名字,我就放下电脑,一一说给你听。你也会叮嘱我下去走走,不该老在屋子里闷着。 这些,都是以前不曾有过的。我开始恍惚,莫非我理想中想要的真正的父子关系要开始了! 记忆中,我是怕极了你的。你很少笑,总是板着脸,家里似乎时刻都有一场暴风雨。我和哥哥若是忘做了你布置给我们的事或做得不好,你信手拿起手边的东西扬起孔武有力的手来。有一次我和哥哥贪玩,弄断了你珍藏的一把柳琴的弦,被你发现后,就像抓小鸡一样一把把我俩拽到跟前,还没等我们颤颤兢兢说完“事故”过程,你骂了一句:“混帐东西!”,风一样的巴掌就旋即抡了过来。我的脸上霎时就像被火热的铁砧给迅疾地“烙”了一下,火辣辣地疼,眼里还冒着火星呢!哥哥更不好过,被你脱下裤子,扬起鸡毛掸子一顿打,鸡毛一颤一颤的,他的屁股一撅起一撅的,一会儿就红肿了一大片。很早你就说过,不许哭!所以每次被你教训后,我们只能忍着痛楚低声呜咽着,不敢出声,泪水也不能流下来。 我怕你,不敢和你单独在一起,更不敢抬头看你的脸色和眼神。远远儿听见你带着戾气的声音,我的精神会一下子提高八倍。吃饭的时候是不会跟你在一个桌上的,即使被你叫到一起,那顿饭一定会食之无味且艰难缓慢。学会写字以后,我就用纸条把你布置的家务写下来唯恐遗忘后会受到皮肉之苦。至今,我*惯低头走路,也不敢去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即使自己什么也没做,也会感到心里发慌的厉害。 初中时我曾收到过某女生的纸条。看过后随手把它夹在书页里,没想到回家被你无意间翻到。你不问青红皂白把一沓书甩在我身上,对我一顿咆哮,责骂的话语让我至今都记忆深刻。不单如此,你后来还找到那个女生和她父亲,当面责怪他管教不严和孩子的不知廉耻等等。没过多久,那个同学就辍学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个被你痛斥过的不大说话的女生是我同桌,刚上初中,母亲就去世了。那时她正处于心理最脆弱的时候,一度失去了生活和学*的勇气,只是想找到一点安慰而已。可你,不但让她没有所获反而失去了一个少女最后的尊严。 如果说之前对你只有惧怕,那么我们真正的决裂就是从那张无足轻重的纸条开始了。之后,我对你开始有了难以消弭的恨意,且在心中根深叶茂。父子关系就僵化到难以斩草除根的地步。看起来你还是高高在上指手画脚,我还是低眉顺眼安分守己,可内心里,只有躲避、逃离,开始不动声色地走远了。慢慢地,我们只能算是一种形式上的亲情关系而已,我甚至怀疑过我们亲情的分量到底有多少。 很多年了,你我似乎一直在对峙着。即使后来我成年了,你依然那么冷峻,我也变得漠然。你不说你的头痛脑热,我也不说我的生活烦恼,我们只是在两个地方各自过着似乎没有多大关联的生活。逢节假日的时候,我象征性的回去陪你们两三天。我们似乎在越走越远,虽然不再是兵戈相向的形式,但内在的远离也许比这更可怕。我特别渴望我们能够重来,你哪怕和蔼一点点,我就会感动无比的。我常常在梦里多次梦到你温和的微笑着看我的样子,可醒来后为自己的梦境感觉可笑极了。 因为自己不曾拥有的美好,就特别留意别人的温暖。闲暇之时有意识地翻看某个文友时常更新的关于父子之间的文字,为那些温情的场面和细节感动的泪流满面。他是一个中年男子,与父母的家在同一座城市,忙完工作随时会去爸妈家呆半天。无论多晚,无论阴晴,只要他过去,家里阳台的灯总为他亮着。老爸会挽起袖管在厨房里烀肘子,老妈在客厅绣十字绣,孩子们散落在各处,读书看报。不想吃饭的时候,老爸会百般利诱,加上言辞切切,最后他就被拉扯到饭桌上。下雪的午后回家,父亲渭了普洱茶,用极小巧的杯子盛了端来,一口就饮了,父亲说,这样子怎么看都不雅观,喝茶是讲究茶道的,要品,要琢磨。他并不理会老爸所说的。与父亲吃饭,他喝酒,孩子们作陪,他不喝,父亲就诱他,说起冬天少量喝酒的几种好处。最后,他们面红耳赤爬了一桌子。母亲就过来数落父亲不该折腾孩子们的。父亲在阳光下看书,看他来了,就给他显摆他新到的紫砂茶托。父亲说他的茶托和他的壶是真的般配。她心里一惊,父亲在他面前很多次提及那个茶壶,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回家后再看看自己的壶,左看右看还是舍不得,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对父亲说了一万个对不起—— 我一直流连在这样温暖的文字中,迷恋着这些再也平常不过的琐碎场面。就像一个孩子在偷窥事件美好的事物不忍离去。想象那个戴着花镜炖汤读报的老伯,他一定是慈眉善眼的模样,哪怕有些臃肿或低矮。他一定不会责骂孩子,看见他们,就会眯起眼睛温暖地笑。而那个我一直觊觎的女子,一定是俏皮可爱的,因为爱,她活得舒畅踏实。 很多时候,我多想,你和我也会在这样的场景里:你坐在沙发上晒太阳,我做好一桌子饭菜喊你过来吃,饭后你会夸我手艺有所长进,而不是嫌弃饭菜口味太过清淡立马拍下碗筷离桌而去;周末我摆弄筹谋了很久才买回来的几百元的鱼竿,兴致勃勃去钓鱼,你不会责骂我是个绝对的败家子,然后指责我整天无所事事;家里来了朋友,相中我阳台的花,我于是拱手相送,你不会拉着脸好像别人收割了你地里的庄稼,然后细细地算收成。此后每想起来还是得好好骂我一顿—— 然而,回来后,你的沉心静气让我心里慢慢地柔软了下来。我不知道是因为疾病让你耗尽了所有强势的气场,还是你自己开始审视过去的种种,决定和我温和平静地相处。无论如何,我是决意要做让你称心满意的那一个,解开所有的死结,放下所有的不悦,和你重新开始。即使你目光凌厉的时候,我也会笑而不语的。想到此处,那些关于你我之间的往事就和这春天的夜晚一样温暖了。 那年夏天腿疾再次发作,疼痛袭来难以自持,我不得不请假在家休息。所有的药品都不管用。有人说把木勺在滚烫的锅里煮热乎盖在膝盖上用热气蒸。记得你在大雨天冒雨去找那种梨花木的可以做勺子的树,找了整整一天,结果在砍伐的时候被护林员带去押了一晚上,回来还罚了一笔钱。可那次你并没有发火,是那么平静,看着母亲帮我一遍遍地疗治,你疲惫的脸上似乎很满足。 高中某年假期,在家里翻看以前的旧书。无意看见了一封你写给我但没有发出的信。至今我还记得那信的开头:“孩子,见字如面!时值秋日,天气渐凉,早晚风寒露重,万望保重身体!"我当时既错愕又感动,是详细读完信的内容了,后面当然又是一番上纲上线的说教。可你能给我写一封信,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前年回老家,母亲不在,我在家里住了一晚,我到家之前你把土炕烧了一遍,可感觉不是很热乎。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你又在屋檐下填了不少柴火。半夜还过来给火炉里添火。那晚,我感念着我们的过往,没有一丝睡意。临走前你又执意给我装家里的植物油和鸡蛋,还有各类豆子,直到把我的包装得满满当当。 原来,我们之间已经不会再有剑拔弩张的时候了。也许,你已在悄悄改变,只是我太过木然,忽视了这些细微的温暖。现在,岁月把你推到花甲,我也站在你当年的境地,生活里会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在接踵而至,想起的时候往往辗转难眠。也终于明白,你当时所有的坏脾气和色厉内荏都是生活无端强加于你的。而我过去所有情感的执拗或偏差,最后岁月都会让我一一明了。一些恨,最后想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一些爱,虽然微不足道却深意十足。 想起下午姑母来家里看你。小卧室里,你们唠唠叨叨说着这半年来的光景。姑母让你不要再对孩子们太严苛,别动不动就大声对孩子们嚷嚷。你沉默了一会了,对姑母说,这次要不是孩子,你恐怕早走了,你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仅一句话,你所有的伤感和自责都在幽幽的语气中暴露无遗。 而我,突然之间就明媚的伤感了起来。那一刻,我下决心要与你温柔以待。 此时,夜风疏朗。想想我们的今后不知有多少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就欣慰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