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经是铁匠的女儿。这是我一度羞于提及的事情。 现在说起“铁匠”,就像说到“木匠”、“货郎”、“麦客”等一些陌生的词语,总会让人思索一会儿才能想起什么。这些都是早些年产生在土地和农村的一种职业,与技艺有关,也与贫穷和悲苦有关。现在,土地还在,天底下的农民也还有一大片,这些词语和它所指示的人却都在慢慢消失。他们太过久远,已经快要被时代遗忘了。 而我所说的铁匠,似乎是我的村庄和我的时代里最后一位铁匠。 那时候生活紧张,山里的土地又太过贫瘠,农家人但凡是有点劳动能力的都得四季俯身在地里辛勤劳作。即使面黄肌瘦的母亲已怀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也在所难免,照常扛着农具赶着牲口上山爬洼。后来,也许是母亲劳累过度,也许是我太过急躁,就在某个晚上提前来到了这个世上。守在昏暗屋子里的一家人并没有因为我的急切到来有多么喜悦,不足月的身份让他们倍感担忧,因为在我之前,村子里孩子夭折已不足为奇。这足以让亲人们饱受比贫穷更艰难的一番苦痛,可是,他们无能为力。那个西北以北的偏远山村,即使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也还是没有多大变化。那时,几十里的川道只有一个赤脚医生,往往是这一家子还等不到孩子呱呱落地,那一家子老人一口痰咽不上来就已断气。于是,多少生命的到来和终结不是通过求神拜佛的迷信手段,就是采用时代沿袭的土法子进行自主自救。于是,我年老的祖母就迎接了我的到来。祖母其实并不懂得什么,全凭自己生育了四男二女的经验和给邻家救急几次后就成了这一带的接生婆。不过,她有能力接待我来到这世上,却无力保证我健康存活,因为我是她见过的最孱弱的婴儿,小得让她手无足措,她不断哀愁地念叨:“这可咋活,这可咋活,我可怜的娃呀!”。在我吮吸了一点奶汁后,趁着母亲昏睡着,祖母神色凝重地叮嘱一家人在一天之内不要让母亲见我、抱我、甚至亲我。这样,即使我在几个时辰之内轻轻地走了,母亲也不至于太过悲伤。还有,若能遇到“贵人”,说不定能保我一世周全。 那一夜,一家人彻夜无眠地守着我。 奇迹般地,我在一豆油灯下睡得宁静、安详。 第二天早上,天色微亮,祖母就急切地指示父亲将包裹严实的我抱出院子,站在家门口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去等待我的“贵人”。父亲还没有走到路口,就看见一个人迎面走来。父亲先是一愣,接着急急走过去半跪在来人面前。那人就是“郝瘸子”,村子的铁匠,我的“贵人”。铁匠比父亲年长,又走村串户见识多,一看父亲怀里的襁褓,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把拉起父亲。 不到个把小时后,郝瘸子就急哧哧地赶到我家来,祖母和父亲出门相迎,并呼他“她干爸”。他送来了“干礼”——一双红筷子,一个有点豁口的小瓷碗,一条开裆裤。据说,他还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傻笑。 这都是祖母后来告诉我的。 说起来,父亲起初并不中意我的这个“干爸”,父亲算是个文化人,即使后来成了地道的庄稼汉也是沉稳儒雅的。可“郝瘸子”呢,他是铁匠,整日里不是抡起锤子砸得火星子乱飞,就是掂着酒坛子东倒西歪。早先背着老母亲逃荒到这个偏僻的村庄,借助在别人家废弃了的窑洞里。他先天就瘸,好歹有点蛮力,又有祖传打铁的手艺,就在院子搭建了一个工棚,置办家什,弄了个简易的铁匠铺子。“郝瘸子”到来之前,农家四季下地用的的䦆头、铁锨、锄头、犁铧什么的都得步行到四十里以外的镇上街道去置办,来回怎么都得一天时间,有时还得改日再跑一趟。自从“郝瘸子”的铁匠铺子办起来就省事多了,随时都可以去打一把新的或把旧的提溜过去给归整好了。他手艺精细,索要的酬劳也算低廉,能供养他和老母亲的日常花销。加之他为人憨厚实诚,所以在村子里口碑很不错,原本了无生机的老院里经常有人过来看他打铁,和他拉家常。他农忙时节就守在铺子里成天介捶捶打打,农闲的时候拉着一辆架子车走庄串户叫喊着收一些废铜烂铁。转着转着就给自己捡回来一个媳妇,模样生得俊俏,人却是个哑巴。朴实的日子过了不到一两年,哑巴就在生孩子的时候因为难产死了。不久,长期瘫痪在床的郝老太婆也过世了。从此,“郝瘸子”像变了一个人,就不那么上心自己的日子了,日上三竿还在窑洞里呼噜噜睡着,人家送来的家什非得催了再催才钻进铺子里忙乎。天不黑就抱着酒葫芦靠在窑洞口一个人闷闷地喝。后来,据说他性情也慢慢变了,发起脾气来把窑洞里东西扔得满院子都是。谁家需要农具的就凑合着,实在不行才拿过去找瘸子锻造。院子里经常是他冷冷清清一个人。 父亲再不中意也没有办法,他是知道的,天生弱小,我那救命的“贵人”就是出生后出门遇见的第一个人。遇见谁,这是命里注定的事情,能逃得过吗?后来,父亲也就认命了。因为毕竟我健健康康活下来了。 这些,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 从那个清晨开始,我就成了铁匠的干女儿。 二 为人女,当孝贤。祖母经常如是说。 我懂得祖母这句话的意思。于是,自我能脱离干爸手工打制的、伙伴们绝无仅有的童车,稳稳当当跑起来的时候,祖母躬着腰身手擀的满年吃不了几次的细长面、只有亲戚门族红白事上礼时才有的白胖馒头、姑舅来家里时带来的饼干糕点,凡是平日里吃不到的稀罕东西,祖母都会仔细地分开一份。我就知道这一份该去向哪里。 等我磕磕碰碰把东西端过老院,就看见眯着眼、胡子拉碴地耷拉着脑袋、扯着腿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他,一副很舒坦的样子。他的脸庞差不多和身后的窑洞口有一样的色泽,头发有些长,就像肆意长在窑顶的的枯草一样,不过已经有了一半的花白。破旧宽大的衣服上满是火星撩烧后留下的痕迹,还有一些补丁,那是祖母的手工。 我有些杵他,就定定地站着。他睁开眼看见是我,眼神里顿时有了神采,笑起来眉眼都挤在了一起。“嘿,我丫头来了!”正说着,一骨碌站起来就跛着脚过来抱我。我会勾着头藏在他的怀里去躲避他随之而来的亲吻,那种汗渍和铁屑等混合的味道让我觉得很好闻。他把我抱进去放在铺子里的凳子上,在黑乎乎的土炕边一通摸索,要不就是一个鸡蛋,要不就是几块洋塘或一个软的没法拿的柿子,最惊喜地是拿出一个做得溜滑的玩具,让我爱不释手。他快活的像个大孩子,围着我问这问那,我却只管双眼在他的黑屋子里搜索着。那工棚虽然朝一面敞口开着,就像一个掉光牙、张开乌黑的大嘴巴喘气的老头,里面总是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棚里什么都是黑的:粗糙的墙壁、笨重的大风箱、大大小小的铁器、留着灰烬的火台子、满是窟窿的皮护襟,还有乱七八糟的零碎堆得找不到可以下脚的地方。 每次他都舍不得吃祖母托我送来的东西,而是一点点看着我吃,他自己却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有时我也远远地站在窑洞外看着他锻造一把铁器。他把跛着的左脚踩在台子上,左手按着铁把,右手抡起铁锤龇着牙一遍遍地打。每一次铁锤的下落都会震得我脚下的土地抖动一下,火星子就在铁与铁接触的瞬间四散而开,满屋子就充满力与火的拼搏。他卖力地捶打一通,再拐着腿过去迅疾地拉起呼啦啦的风箱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将打造一半的铁块放入红彤彤的火塘里烤一阵,再打、再烧,需要很多遍。他打啊打,打得汗珠子顺着黑红的胸膛一行行地滚落、打得窑口的松土簌簌下落。成形时则需轻轻地敲打、慢慢地磨砺、细细地察看。锻打、冷却、回炉、磨砺,他在每一个环节中都很细致很虔诚。最后,把打制好的铁具夹起来放入身后的冷水坑里。“唰”的一声,然后滋滋地冒着热气。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淬火”,是打铁的最后一道程序。这是我很多年后才刻意去了解的事情。 他叮嘱我不要接近工棚的。“可别烫着我的丫头啊!”他语气里满是心疼。我只能偷偷地看。 祖母他们说,自从当了干爸,老郝又变回去了,变勤快了、变利落了。人啊,这一辈子不就是遇事遇人来回变通的么。 他常来我家。不光是每年我满岁的时候来家里郑重的给我脖子上添一块铜钱再一起吃顿饭,平时也会常来看我,每次过来都不会空手,不是端来乡亲送的一片肉,就是他赶集扯来的一块碎花布。也因为有他,我小的时候吃过伙伴们没有吃过的水果、罐头、面包或者月饼,都是他从山外带回来的。他只愿意一次次抱着我听我清灵灵脆生生地喊一声“干爸”,他就乐得不得了。 在玩伴们中间,我也是有优越感的。他亲手锻打的小玩意儿也是独一无二的,经常有给伙伴们炫耀的资本:小铲子、小锄头、小勺子等过家家玩的小家什。起初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眼热,慢慢就变成了妒忌。再后来,关于我们的顺口溜就传唱在伙伴们中间: 郝瘸子,铁匠子 黑的就像锅底子 死了老娘抹眼泪 克死老婆和孩子 认个丫头做女子 爱的就像亲闺女 谁知哪天断了气 我听见了,气得跑去找他,他抓起地上的石子、嘴里喊叫着,跛着脚一踮一踮地追过去,吓得他们到处乱窜。然后我们相视一笑,有着所向披靡的优胜感。 那时,清贫的生活让一切爱和美好的东西都显得弥足珍贵。我有一个打心眼里疼爱我的干爸,他用粗糙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把硌着,双眼注视着我怕我摔着,用花布把我包裹起来怕冻着。我曾因为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和这样的一份爱而无限自豪。 三 长大的确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上学后的某一天,我才慢慢意识到我与铁匠的关系就像一个笑话。也许是因为教育在开化一个人思想的同时,大脑里会开始混入一些丑恶的东西;也许是随着一个人的长大,获得的越多,原来看似珍贵的东西就不再那么重要了。总之,上学后我开始厌恶和铁匠所谓的“干爸”和“干女儿”,这一份血缘和家庭之外的关系。 是什么时候或者因为什么原因开始躲避他的呢,已经忘了。上学路上,多少次远远看见他的身影,甚至看见他向我皱起的笑容,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同伴们看见后就开始指点着我,讥笑着唱起了那个世界上最可恶的歌谣。我起初是无奈地哭,他一瘸一拐地吓跑他们再回头来用有着污垢的衣襟给我擦眼泪、哄我,把藏在袖筒里的温热的煮鸡蛋或别人给的大红苹果往我手里塞。我接过来一把扔出去很远,哭着跑开了。 他去镇上给我买回来的文具,被同学拿到班里“炫耀”,有人学着他走路的样子和神态叫我“丫头”,惹得嘲笑声一片一片朝我涌来。我沮丧极了,只能当着他们的面把东西扔进了垃圾桶。 他每次出现,对我都是一次不小的打击。我幼小的心灵和自尊心就这样被别人一点点被撕开、揉碎,像被他抡起的铁锤一次次敲打着。在他面前,慢慢地,我再也叫不出“干爸”二字。 再后来,他依然来家里坐坐。祖母年老了,耳背眼花已握不住针线,他的衣衫也破破烂烂无人经管。他讨好地看着我,想热切地问长问短,可我已经*惯冷眼不去理他,或者他一来我就走,留下他一个人怔在那里。祖母和父母都埋怨我,教训我,这样不但没有使我们重修旧好,反而,我心里加深了对他的厌恶。 后来想,那句经典的话不知是谁最早说出来的:爱一个人的时候,浑身都是优点;不爱一个人的时候,哪儿哪儿都是毛病。我过早地体验到这样的感受。他爱我的时候,用粗厚的手掌把我托起来转圈圈,用他黝黑的脸庞扎我逗得我咯咯笑,拖着跛足来来回回看我,用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给我买新衣服穿。他还在爱着我,只是我不想被爱了。经常和废铁烂铜打交道,他的手掌就像一把丑陋的耙子,伸出来就让人膈应;烟熊火燎的脸就像一方黑墙一样没有生机;走起路来得样子,像是一半身子急于前进一半急于撤退,那么不和谐。我心里多少次在苦恼,天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我们之间会有关系? 慢慢地,他来家里的次数少了。我们也“相安无事”地存在着。对于那样一种关系,似乎只能是一个抽象的意义,这正是我所能接受的。我一面心里暗自窃喜,一面等待一种解脱。 终于到我九岁那一年,父母决定要解下我藏在胸前的铜锁。一来我已长得还算结实,整天跟着村子里一帮孩子下河捞鱼上树掏鸟蛋,没有磕碰摔倒过,平安无事。二来祖母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让父母很担忧。更重要的是当初给我带起这把铜锁的他,据父母暗地里说,近一半年来状况很不好。庄稼地里的一些活开始有了机械参与,附近也建了集市,农具不再那么紧俏,他老院里那铁匠铺子坍塌半年了,靠给人家放牛维持生计。不幸的是年前还闪了腰,多半时间只能在院子里转悠。他是村上五保户,加之我们和相邻的接济,只能凑合着不至于饿挨饿受冻。 意间听到关于他的事情,我心里竟有点点的哀愁。可孩子毕竟是孩子,听说谢锁是大事,父母商量了很久,亲戚门户都要来,想到有那么多好吃的可以解馋,我有了按耐不住的激动。 为了那个特殊的日子,全家准备了两三天。所有的亲戚乡邻都来了,他也不例外。那天,他早早被父亲用自行车推了过来,因为他已没法走动。我第一次见他穿得那么正式:戴了一顶卡蓝色的帽子,穿了一件中山装,衣服过于宽大,他瘦弱的身子就像在里面摇晃着。脚上是崭新的白底黑帮的布鞋,是奶奶几年前做给他的,他一直不舍得穿,现在穿在他那跛着的脚上却很适合。他瘦了,从父亲的车后座上被扶下来的那一刻,就像个弱小的孩子;他也老了,原来把我架起来的腰身佝偻的厉害。 父亲唤我过去招呼干爸,我愣愣地站着不动,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时间弥漫在我的心口,是羞怯、陌生、愧疚、还是—— 我和他挨着坐在一起,他一直在看我,摸摸我扎起的马尾巴,又拉拉我的手,喃喃地说:“我家丫头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竟然没有其他言语的交流。确切地说,当时根本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我装作听着阴阳先生扬着桃枝抑扬顿挫地诵经,看着伙伴们在席间来回穿梭,就是没有勇气去看他。我甚至闻得见他身上熟悉的铁锈和烟火味。趁着他低头用袖口抹眼泪的时候,我很迅速地偷看了一眼,果真还是那个他,不过又不是他。他帽檐下鬓角的头发已全白了!脸庞依旧那么黑,只是瘦削到双颊的骨头似乎要增出来。他曾经铿锵有力的抡起铁锤的右手止不住的颤抖着,亲戚们夹菜放进他的碗里,他好几次夹不起来。即使吃到嘴里,也只是用两瓣干瘪的嘴唇慢慢嚅动着。原来,他的牙齿掉光了。他不断用袖管擦拭着下巴,因为吃得太艰难了。 最后,当铜锁被取下的那一刻,他又落泪了。接着,我看见很多人落泪了。我那时候竟然不知道那些泪水究竟是为他、为我,还是为我们而流的。 我更不知道那把锁的卸掉在某种意味上是我们原本微弱关系的彻底解除。 那天,人群喧闹。他坐在角落里显得那么弱小又孤独,甚至让我想到了刚在小学课本里学到的“凄凉”这个词。 四 祖母离世后,他也游离在尘世的边缘。而我,已长成一枚健康的少女。 某天傍晚,父亲曾突兀地站在我课堂的窗外,一脸的肃穆。我心里一紧,凭感觉猜到是他的事! 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后的傍晚,空气中有着透骨的凉。父亲急急地让我跟他走,走过一排新修的房屋,我们拐上了一道小路——通往他住的老院。那条路,我在上学前无数次来来回回地走,洒落一地的欢声笑语,已经很久不曾踏足。周围人家早都搬迁到公路旁边宽阔的地方修建了砖瓦房,这里只留下一排塌陷破旧的窑洞,门窗也早被拆卸,只留下黑漆漆的洞口。院子里荒芜杂乱,蒿草长过一人多高,偶尔有秋虫有气无力地“唧唧”叫着,似乎在诉说着对自然最后的依恋。他的窑洞在最边上,远远地,我闻到了一种火烧柴草的味道,还有一种强烈的被烧焦了的味道,究竟是什么,我想不出来。 进了他的院子,那种味道更加浓烈了起来。我看见几个本家爷爷和叔叔婶婶们也都在窑门口站着,他们个个唉声叹气。见我过来,平常挺疼爱我的三爷爷骂道:“你这白眼狼的兔崽子,你还知道过来?”不由分说,拽着我往门里走去。窑洞里黑乎乎的,一盏油灯没有多少光亮范围,微弱到让我看不清楚躺在土炕上的人。窑洞里弥漫着呛人的烧烤的味道,我慢慢判断出那气味里混合着柴草、棉花,对,还有皮肤的味道。三爷爷指使我大声叫干爸,我起先嚅喏着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三爷用力地搡了我一拳头,让我大声点。有点委屈的我这次大声喊:“干爸!”许久,我听见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从那个黑乎乎的身体某个部位发出来,“丫头——,哎——”。 之后,沉默。三爷爷和父亲他们再叫,没有一丝反应了。 我被带了出去。大人们开始商议他的后事。我才知道他要离开了。 黑夜漫上四周。我浑身开始发冷,连心也一点点收缩着。站在他的院子里,那个倒塌的铁匠铺子还是一堆废墟,患病后的身体让他没有一点余力去清除掉里面的东西。或者,他一直不想去清除。那里面有他从几十里路上一瘸一拐收集回来的废铁,有他一把一把堆砌的火塘,还有他抡了二十多年的铁锤和他锻打的大大小小的镰刀、锄头等农具。更重要的,还有关于我的他的回忆。 他是忽然之间失去意识的,把大把大把的柴草填入土炕,以至于把自己烧在了火炕上。等路过的人闻到刺鼻的味道,进去才发现,他皮包骨头的身上已经被滚烫的土炕灼烧得粘连在一起,血肉模糊到无法移动。触目惊心!然而,就在弥留时刻,他还用仅存的一丝气息含糊不清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丫头”。 谁能想到,他一生与融融烈火打交道,烧制了半辈子的铁块,最后连自己也烧死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秋天的夜晚。那时,我已十四岁。那一夜,自我来到这世上后疼我爱我能保我一世周全的那个人,去了。 两天后,他出殡。我举着灵牌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作为他——一个铁匠一生中唯一的亲人和子女。也在那一天,我才知道他的名字:郝家仁。 深秋的野外,寒风萧瑟,荒草成堆。当一堆堆黄土掩上他的身躯,我的泪开始一行行滴落。落在他身上的土似乎是一遍遍堆上了我的胸口,压抑、痛苦、百般难受,那种感觉是祖母离我而去时不曾有过的。 五 他的离开是一时的,留给我的伤感却是一世的。 每每回老家,村子里偶尔有老人遇见离乡多年的我,对我第一个身份的断定就是老车家的小女儿,紧接着,就是铁匠的干女儿。而我,往往不敢等到他们说出“铁匠”二字就迅速地逃离。 对于这个身份,我是愧疚的,是背负着情感的十字架在逃离。 至今,老家的屋檐下仍然存留着他当年的工艺,收割了多少茬麦子和高粱的镰刀,早已被岁月的风霜所锈蚀,擦拭掉上面的铁锈,一个方方正正的“郝”字就出现在眼前。他一手打造的锄头、犁铧、镰刀,开垦了那方偏远山区的山川峁梁,饱尝了那个贫瘠年代的劳苦辛酸。而他自己,一生劳碌奔波,尝尽人间疾苦。后来,现代化的器械代替了他为之赖以生存的唯一手段,让他处于生活困顿之中。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视为心疼肉的义女,他曾那么殷切地希望能看着我成长,多想用他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摸一摸我,用机缘所赐予他的能量护佑我健康平安,然而这一切最后被我一次次用无视和冷漠拒绝,终将他推入冰冷的黑暗之中。幼年时以他为傲,少年时以他为耻,到最后的形同陌路。想到他因为孤苦伶仃无人照顾,在生命的最后备受热火炙烤而尸骨残存,而这正是我曾经的漠然和敌视造成的。每念至此,一股酸涩直冲我的喉咙,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楚。后来,这痛,就深入骨髓了。 这世间,能够去伤害一个人的不光是芒韧刀剑。一份冰冷的情感同样会伤人于无形。这是我成人后才明白的道理。 还有,从来不要轻视每一个人对你的好。有些爱,是发自心肺的,值得用心去体味和珍藏。 我曾是铁匠的女儿。即使世界遗忘了他,我又怎能忘怀他给予我除了生命之外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