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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眼
 
 
修改时间:[2017/06/05 00:07]    阅读次数:[491]    发表者:[起缘]
 

  1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医办室出来的。身体像被抽走了主干一样的疲软,有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放声大嚎的冲动。

  窗外天色灰暗,冷清的医院长廊里有两三个人神情漠然地走过,苍白的墙壁一点点把冰冷自手掌传递到我的身体,最后到达心里。一切,和我此时的心情极其相配。

  她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头斜倚在墙上,大概是在我和医生观察她的检查报告和攀谈的时候不觉已睡着了。靠在那里,她那么弱小,安静的像个孩子。

  不敢这么溢满悲伤的靠近她。我仰起头,睁大眼睛,泪水便乖乖地原路返回,不露痕迹。纵然心中的痛苦在澎湃着,我也必须开心地面对。

  走近她,一点光线穿过窗户正好射在她灰暗的额头上,几绺头发显然已经花白。她半张着嘴,深深浅浅的皱纹悄悄堆在黝黑的脸上。松树皮一样粗糙的双手却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

  那一刻,我其实多么想把她抱在怀里,爬在她的肩头痛哭一场。

  可是,这都不是我和她的风格。

  我凑近她,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喊到:“嗨!打针了!”

  她忽的睁开眼,身子一下直了起来,用一只手背揉了一下眼睛,看见是一脸嬉皮笑脸的我,才用一贯厉色的眼神剜了我一下,骂道:“死丫头,吓死我了。”

  知道她最怕提起打针。据说有一年她带我打针时我昏厥了过去,她当场被吓个半死。

  “嘿,这么多年我没被你骂死就不错了,谁敢吓死你啊!”我扭头坐在了她旁边。

  “怎么样?我说没事吧!你偏要来花那冤枉钱,真是烧的慌。”她嗔怨我。

  我知道不就此打住,她一定会叨叨个没完。就告诉她,是眼底发炎,医生说得好好休息,按时用药,否则会很严重的。

  没听我说完,她站起来拍拍后衣襟就往出走,嘴里还唠叨着上了那么多仪器,一定花了不少钱。

  这倔女人!

  我跟在后面。心里莫名的疼。

  2

  一直走在街区繁华处,她开始慢下来,转身来找我。我走上前来,她就忙不迭地跟过来,好几次踢到我的脚后跟。我*惯了在人群中快速前行,目不斜视。她显然有点跟不上,在后面叫我,“丫头啊——”“丫头啊——”,等我转过身问她,她又嗫嚅着说没事。她还不时讪笑着给旁边不小心碰了的人道歉,却被耳边冷不丁响起的鸣号声吓得一个激灵。

  我鼻子里面酸酸的。退回去不由分说拉起她干瘦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想起那一年,我跟她去种麦子。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她担着担子,一箩筐化肥、一箩筐麦种,风风火火在前面走着,头顶上被日头风化成月白色的头巾随着身体的晃动飘起又落下,脊背上一大片衣服是湿透的。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面,一路小跑着也追不上。

  “死丫头,快点儿!”她急不可耐地喊着,口气里分明是焦急和生气,可脚底下一点儿也不怠慢。等她转过了山头看不见了,我就哭哭啼啼叫起来,可又不敢停下来,抹着眼泪和鼻涕使劲儿跑追,生怕被她丢在这大山里。

  那时,我多想她会腾出扶着扁担的一只手拉着我,可是没有。

  村子里不少孩子欺负我,我只能歇斯底里地哭。她远远听见了就大嗓门喊骂着跑过来,顺手拾起石子或枝条,把那些气焰嚣张的家伙吓得屁滚尿流。她一把扯起我一只胳膊,一脸怒气地教训我:“再有谁找事,你不会跟他们斗?哭有什么用?”

  她若在,我们就是同仇敌忾的朋友,像两个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厉害。即使她不在身边,我也不再害怕了。

  也有人欺负她,庄稼成熟的时候偷偷掰地里的玉米或秋后占地垄,她站出来据理力争,决不让他们站一分便宜。后来,就没有人敢这么做了。

  那年,我六七岁。她开始一个人拉扯着我过日子。

  3

  她总嫌我慢,做饭慢,干活慢,走路慢,总是骂骂咧咧。

  盛夏碾场,我抱着小说坐在麦垛后面读,由于太入神,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一场暴雨的酝酿和到来。等豆大的雨滴砸在眼前时我才一骨碌坐起来往麦场里跑。她正扬着木杈发疯一样地卷着麦草,纷纷扬扬的麦秸在她四周散落着。我扔了手里的书急忙跑过去帮忙。她看见我,停下手里的活计,骂了一声“死丫头,跑哪儿疯去了?”然后恶狠狠地朝我屁股打了一杈把。脚底下一打滑,我就摔倒了。气不打一出来,我嘟囔了一句“你一个人过着,就该你!”这次,我看见她无力地放下扬起的木杈,刚被卷起的一大堆麦草也瞬间摊了下来,慢慢转过头,她脸上湿漉漉的。汗水、泪水、还是雨水,都混迹在她失望、难过的脸上。我被吓懵了。

  第一次,她打了我。我也被打醒了。

  后来,村里村外陆续有人来家里,除了那些嘴碎话多的媒婆还有一些陌生的男人。有人帮着种麦碾场,有人来转悠一圈就走了。没有一个是我喜欢的。连她,我也开始心生厌恶。

  她试着和我交流:“死丫头,咱们两个的日子能过下去吗?”

  知道她在试探我,我坚定地说:“能。”

  “那好,只要你好好念书,我一个人供你上大学。你可得对得起我,不然我叫你好看!”

  她似乎很笃定,甚至有点威胁。可我没有足够的把握。迎着她严厉的目光,我默然,算是和她达成了统一战线。

  那之后,再也没有陌生人来过这个破败的家里。

  农忙时节,她和我,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田里劳作。我知道我只是个陪伴,经不住太阳的炙烤和阴雨的淋湿。她居然也好脾气地说:“死丫头,你能干个啥,坐在树下陪我就行。”

  那年,我十三四岁,家里需要劳力,而我的学费和家里的开支在逐年增长。

  不过,至始至终,她没有让我受过一丝委屈。

  4

  岁月如梭,我终于上了大学。而她是无比的兴奋。

  第一年假期回来,很惊讶地发现她不再急匆匆地往田地里赶,而是坐在一大堆布头丝线中绣花描朵。我问她怎么脱产了,她笑着说政府把她解放了,原来的山地都种了树苗,有了一笔可观的补偿费,再也不用劳动了。我当时也很激动,禁不住揽过她的肩在额头砸了一口。

  这傻女人,终于可以不用那么卖命地干活了。

  在家的日子里,她整天坐在炕头上低头纳鞋底、绣鞋垫,做着没完没了的手工活,有时在昏暗的老屋子里还熬夜那么晚,我真的有些心疼她。可我想,她终究是闲不下来的人,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院子,不做些什么咋能呆得住呢。她倒是自恋地说:“死丫头,你知道么,我的手工好歹也是十里八村没人比得上的,不留点什么不是可惜了么?”。好吧,索性就由着她去吧!

  大学快毕业时,邻里堂哥来看我,叮嘱我工作了千万别再让她做针线活了,她的视力越来越差了。我本来想给他说说我的想法。他埋怨道:“政府占地造林,也应该给百姓补偿一些啊,不然让乡亲们怎么过啊?”

  “不是给了一笔补偿费了吗?”我惊讶地问他。

  “是给了,可还不够正常家庭半年的开销呢。等到育林成材再兑现一部分,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呢?”

  堂哥后来还说了什么,我都忘了。想想我上学的这四年吃穿住行,顿时脑海里装满的都是她佝偻着腰身、眯着眼一针一线做手工的模样。一针一针,都深深刺进了我的心里。

  就这样,我的大学,她就握着针线奋战了四年。每年的学费都是几千。每一分,都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5

  听到她眼睛经常疼痛的消息,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她疼的是眼,我痛得是心。

  毕业、工作,一切是那么马不停蹄。我加班、兼职,没日没夜地工作,只是想在小城拥有一个温暖的小家,把她接到我的身边。我时刻没有忘记我和她当年的约定,只是我在后面默加了一条:等我长大,就赚钱养她。

  可是,时光不待。等我安顿好一切,她已经不得不眯着眼打量这个世界了。

  “丫头啊,咱不去,那得多费钱哪!”

  不知何时,她在对我的称呼里已经去了那个“死”字,这多少让我有点不*惯。我偷偷端详她,才发现岁月对她太无情了,痕迹斑斑:花白的头发、成堆的皱纹、弯曲的腰身、迟缓的步伐——

  “倔老婆子,这次无论如何你都得听我的。”我蛮横地对她说。

  “难道你不想看你丫头找个你满意的女婿?”我知道这是她的致命弱点。

  果不其然,她黯淡的眼神立马就来了精神。匆匆安顿好家里,跟我进了城。

  进了城的她像个怯懦的孩子,乖乖地跟我定期去看医生、按时服药。眼疾让她不得不放下一切来享受她未曾想过的生活:遛弯、听戏、养花,坐在公园里看老头来太太们散步聊天。她没有了所有年轻时锋利的棱角,原来的倔强和强势在她身上毫无踪影。慢下来了,都慢下来了。

  此时,我25岁,她50岁。我不敢告诉她,也许她和光明只是半年或几十个小时。但我坚信,只要我们在一起,她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天。而我,就是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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