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回去看母亲,路过后坡,猛然看到那里一个废弃的牛栏,还没有拆除,头便向里面望了望,只有几页残砖破瓦,一溜爬地草,几株野黄菜,空荡荡的。兀自惆怅了一阵。 牛,与我的童年有关,也与我的母亲有关。 我上小学时,文革,乱乱的,有段时间干脆没上学,就放牛。 九岁那年,我放了一头黑白杂色的牛。大个,温顺性子,慢腾腾的步子,我常骑在它身上,和小伙伴们去汉江边,去榕树岭,去后头沟。它在那里吃草,我们在那里玩。点牛窝,是我们最喜欢的游戏了。在地上砸出十个小小的坑窝,自己五个,对方五个。每个里面放上相等的石子,两个人轮流点窝,只要点出空窝,便赢子儿。我,毛蛋,黑狗,技艺相当,经常杀得天昏地暗。那些年,粮少,肚子饿得难受,幸好有牛窝点,也觉得快乐。就是一点,这牛不争气,老爱吃人家庄稼,惹了不少的祸。 有一次,不要脸的牛,趁我们正玩得起劲,偷着吃了人家的稻秧,不是一点点,三分田的啊,那一大片刚才还青青绿绿蓬蓬勃勃的秧苗,都被它一会工夫啃光了,没把人吓死!那天晌午,母亲正在做饭,村里的一位远房族爷,就气势汹汹地打上了门来,眼睛红得要杀人。记得母亲一把拉过我,先抱住我的头,说:“他爷,有啥事慢慢说!都怪大人,没管好娃。”一直等那位族爷骂完了,没劲了,母亲站了起来,把我挡在身后,抬起头:"是这,他爷,娃我管教,你甭生气,新谷上来,我赔你一筐白米!"晚上,关起门来,母亲把我一顿狠打,笤帚上那些干枯的高粱须满屋子飞:“小祖宗,你咋老惹事情,还叫我活吧?一边打,一边骂,一边不停地流眼泪。秋收完,果然 ,母亲抬了一筐米,白花花的,倒进了人家的麻袋。那是个饥饿的年月,家家无余粮,族爷发火是应该的,赔人家也是应该的。可是,全家一半没了,我们吃什么呢?哥哥姐姐在城里上学,每周要带粮,不能饿着他们哪,我和妹妹也在长身体。要是再打十次,能解决一家人吃饭问题,我那时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再让怎么打,也饱不了肚子,只得另想法子了。很快余下的那点粮就没了。母亲便开始向亲戚邻居们借了,一升一升地,一碗一碗地,陪着笑,说着好话,然后去后面坡上,剜些野豌豆苗、马齿苋,再打些毛苕尖、红薯叶,来熬那些日子。 那以后放牛,我老实得多了,紧紧拉住缰绳,只让它啃蹄子下的草,不准它再犯事儿了。可是心野啊,屁股上的疤早好了,挨过的饿也忘了,一个人跟牛玩,好没意思啊!眼睛总是忍不住地朝四下里张望。终于,又惹麻烦了。 那天,天气很好的,我弄了一根长长的绳子,一头拴着牛鼻子,一头拴在一截柳树桩上,又检查了一遍,就又去跟伙伴们玩点牛窝了。开始还不时地朝牛这边望望,后来就全忘记了。那个毛蛋,你不知道,玩游戏,可赖了!你不盯紧,他就弄鬼,本来他输了,他还要赖赢。就要看紧他,叫他耍不成赖。这个下午,我连胜,赢了很多石子,毛蛋的脸憋得红红的,鼻翼一扇一扇的,里面的东西,挂面似的,扑哧扑哧,一上一下地拉,好玩极了!忽然,有人大喊,牛吃了庄稼,有人撵牛来了!哎呀,真的!一个黑大汉,扛着一把锄头,气狠狠地跑过来了。天哪,那个坏东西,啥时挣断了绳子,又去吃了人家庄稼!我魂飞天外,“哗啦”一声,怀里的石子倒了一地,脑子里嗡嗡作响。毛蛋一甩鼻涕,说:“快!快!快解了缰绳打牛跑,跑远!再跑远!”可是那个蠢东西,吃庄稼挺麻利,跑起来却很笨哪,我拼命地抽它的屁股,它依旧慢腾腾的。跑了两里地,人家还是追上来了,一把抓住,二话不说牵上走了。这黑人我没见过,满脸胡茬,眼睛很圆,胳膊腿异常粗壮。 我失魂落魄地走到家门口,不知如何是好,磨蹭了一会,还是进去了。那一次,我已走投无路,做好了被暴打一顿的准备,吞吞吐吐地说了事情的经过,闭上眼睛,收紧了全身肌肉,准备一场暴风骤雨或者山呼海啸。奇怪的是,母亲没有打我,反而说:“娃,甭害怕,先换了衣裳吃饭,饭吃了再说!”我哪还有心事吃饭啊,只是拿眼睛看着她。一会,她换了一件衣服,说:“别乱跑,就在家!我出去一趟。”黄昏时分,牛牵回来了。那人是邻村的,母亲打听了住址,答应陪人家粮食。晚上,我也不敢睡,不知道那顿暴打,会什么时候进行。母亲却迟迟不见动手,只是从门上出去了又进来,往返了几个来回。后来才知道,她去邻家借了鸡蛋,在十字路口刨了个小坑,烧熟,又拿一绺长长的黑线,绕了几绕,便一声一声叫着我的乳名:"不怕,不怕,我娃,魂回来了!——魂回来了!——",到家门口,又用手比比划划,然后,喊我出来,让我把鸡蛋吃了。 这头贪吃爱惹事的牛后来到底给卖了,卖了应该,混账东西,尽惹祸。但我还得继续放牛。这次是一头小牛,全身细细的红毛,红得发亮;长得也伶伶俐俐的,我挺喜欢的。 虽然我放牛,把家里人害苦了,都跟着饿肚子遭罪,母亲常说:“你个不成事的东西,把赔的那粮食加起来,都买好几头呢!”可是,说归说,骂归骂,那些年乱哄哄的,不弄个牛拴着,母亲担心我跑成野娃了。 那天放牛,走得远。除了毛蛋,黑狗,还有邻村的丑娃,我们一起到南边那条大渠上放,那上面草多啊,绿绿的上下都是。天气很晴朗,一点儿云也没有,柳条摇摇摆摆的,好像还有几只蜻蜓,飞来飞去的。忽然,毛蛋的黄牛和黑狗的黑牛打起来了,四只犄角,乒乒乓乓,一阵猛磕;两头大犍牛,眼睛鼓凸着,鼻子呼哧呼哧的,蹄子还在地下刨起一些土来。毛蛋和黑狗看得兴奋,高声喝彩,各自给自己的队员助威。毛蛋的牛坚持了一会,顶不住了,想跑,那黑牛便得了势,穷追猛打。黄牛急于逃命慌不择路,一下撞上了我的小红牛,只听“咔嚓”一声,小牛倒地不动了。一霎时,我们都愣在了那儿,迈不动腿了。邻村丑娃先跑了过去,我也腿软软地跟了过去。小红牛,我的小红牛,身子抽搐着紧缩着,万般痛苦,一对眼睛失神地可怜地望着我,我急得要哭,骂他们两个,要去打黄牛和黑牛。这时跑来了几个大人,七手八脚,要扶起小红牛,但怎么也不行,它起不起来了,右腿断了!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家的,只是觉得运气坏到底了,人在桥下走,桥上落石头。 那天,毛蛋,黑狗,脸都吓得绿绿的,不敢回家。 这次,我没有挨打,但母亲的脸上,明显白煞煞的,只是跑出跑进,一会找牛医,一会找村上,一会又向人借东西,好像那晚上也没睡觉。从那以后,母亲也没有好好睡过。每个夜里,她要打上手电,四五次去牛圈,担心那家伙乱动,长不住伤口。白天,母亲便和我,背着背篼,提个小篮子,到对面的小河边,割上一背篼青草;然后,下到河里,搬开那些青色的石头,寻找和捉拿螃蟹一类的东西;黄昏时分,便支起一叶大瓦片,在下面燃起火来,把它们烤焦,研成细末,混在草料里,给小牛喂进嘴里。那段时光,可把母亲熬瘦了,脸黄蜡蜡的,没了光泽,白头发也熬出来了。还好,小牛还听话,乖乖的挺可爱,慢慢地一天好于一天,终于站起来了,最后还长成了一头威武雄壮的大个子犍牛。那些日子,母亲没有怎么骂我,只是常常苦笑笑,说:“哎呀,咱娘俩成了牛孝子了,这一辈子,我连你外爷外婆都没这样伺候过啊!” 我的半截童年,基本上就是在青草、稻田、河水和牛的“哞哞”声中走过来的,期间发生过很多很多的故事。每一则故事里,都有母亲的身影,高高的,走路快快的,脸色温和而平静的母亲,一直是那个样子。在那个由牛、牛郎、庄稼地、“点牛窝”和村里大人们之间构成的世界里,母亲,是我的半个天空。 不觉间,已到了老家门前。院门半开着,堂屋门也半开着;红梨树下,新落了几片叶子,有些醒目;厨房的锅还是凉的,一副旧火剪在灶口齐齐地靠着;几个土豆,三四根葱,带着些泥土,在水桶边散着。外面凉衣服的铁丝上,是母亲那件毛蓝色的衣服,一只发白的袖子,在微风的黄昏里,来来回回摆动。我依旧像像小时候一样,拉开院门,沿着通往村子深处的那条路,大声地喊了起来:“妈,妈,我回来了!你又去哪了——” |